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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悲歡

  “主子,有人來了。”


  半塌的槅扇外,驀地傳來一道尖細的語聲。


  誠王的身子震了震,負在身後的手,亦隨之輕顫。


  好一會兒後,他方才轉首,望向來人。


  槅扇邊正立著個年老的太監,須眉皆白,滿臉皺紋,混濁的眼睛裏光焰黯淡,如將熄的燭火,在這陰暗的屋中瞧來,越發昏昏。


  誠王緊張的神色鬆泛下來,向那老監點了點頭,溫言道:“原來是劉大伴啊。”


  這是他打小便一直信重的大太監——劉宸恩。


  從京城到封地,再從封地返京,曾經的舊人已然星散,唯有劉宸恩,始終伴隨左右。


  而此番進宮,除幾名近身服侍的小宮娥外,誠王便隻帶了這一個心腹隨行。


  這般想著,誠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幾許哀涼,旋即又轉作憤怒。


  依照常理,他本該將謀士郭陶也一並帶進內皇城的。


  畢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屬,能隨時給他出主意,讓他不至於禦前有失、或是犯了什麽忌諱。


  然則,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真是“他的”僚屬麽?


  嗬嗬。


  一刹兒的功夫,誠王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大聲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吼上一句:

  我呸!


  去他的謀士!

  去特奶奶地忠臣!

  本王草你們所有人的祖宗!

  所有人!


  誠王的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負在身後的手亦抖個不停。


  他閉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寒冷濕潤的空氣,將他心底深處的鼓噪與憤懣蕩滌一清,亦令他那將將迸發的怒火,隨之熄滅。


  半晌後,他方才掀開眼皮,望向眼前老仆。


  此際,這個誠王府最為炙手可熱的管事太監,正半仰著一張與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蒼白的臉,說著餘言。那微顫的話音有若透窗而來的雨絲,澆得誠王後脖子陣陣發寒:

  “主子,奴才方才遠遠……遠遠瞧著,像是陛下過來了,奴才……”


  劉宸恩噎了噎,息住話聲,頹然垂下了腦袋。


  誠王怔望他片刻,張了張口,似是想要說些什麽,然而,脫出唇角的,卻唯有一聲低歎。


  似哂、似嘲。


  遠遠瞧著?


  能有多遠?


  他所在的綠玉宮,離著那試練火器之處,也不過十餘步之遙,就算多拐上幾個彎兒,亦是轉瞬即至。


  想來,劉宸恩與他這個王爺一樣,一直惴惴守於宮門之外,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這老閹兒便跟那受了驚的兔子也似,慌裏慌張地跑來報信了。


  終究年紀大了啊。


  誠王不無憾然地想著,當年的機靈兒,如今是再瞧不見了。


  而其實,隻消細細一想便能想到,有這通傳的功夫,那該來的人也早該到了,又何須拖到現在還不出現?


  應該是在候著人前去相迎吧。


  以勝者之姿,垂望著匍匐於足底的敗寇,再輕飄飄賞對方一口活氣兒。


  抑或,賜一杯酒、一根綾?


  猜不透啊。


  誠王的五官扭曲起來,麵容越發灰敗。


  說到底,他誠王,並非成王啊。


  無聲地歎了口氣,看著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臉,誠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墜了幾分。


  他花了些力氣方才咧開嘴角,咧出一個慘然的笑:

  “罷了,難得你還來報一聲兒,快下去罷。”


  劉宸恩的發絲與袍擺一同顫抖著,數息後,方才輕輕道出一句低語:“奴……奴才就守在王爺身邊,哪兒……哪兒也不去。”


  決然的語氣,與細微的音線正相反。


  誠王目注於他,良久後,低低一歎。


  “罷了,由得你。”


  幽微的話語,自劉宸恩的耳畔滑過。


  而後,便是足音滯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裏。


  再然後,他視線的餘光中,便現出了半截兒鴿背灰繡金線竹紋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側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複於他的肩頭按下。


  一瞬間,劉宸恩察覺到了肩膀處那陣虛弱的、再不複往日力道的輕拍,心頭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淚縱橫,忙又將腦袋垂向地麵。


  誠王收回手,撩起袍擺。


  縱未瞧見老仆垂淚,對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沒指望了。


  留予他們的地步,隻有那麽一丁點兒。


  一步……不,是半步也錯不得。


  刹那間,誠王肥胖的身子緊縮起來,渾圓得像一個球,似是隻須一指之力,便能將這空心球給戳破。


  這個瞬間,他腦海中來回翻滾著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還不如地縮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殺才!


  他悻悻地想著,努力調整著麵上的神情,務求擺出他能夠擺出的最恭謹、最虔敬的姿態,邁著碎步、顛起肥肉,顫巍巍向外行去。


  轉槅扇、跨高檻,他瞧見那宮門外正立著一道身影,明黃的衣袍燦若金陽,晃得人眼睛刺痛。


  誠王忍不住舉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將那不知是恨的、怕的還是被那明黃給刺出的眼淚,攏於袖中……


  幾乎與此同時,仁壽宮的沉香爐旁,紅藥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濕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觸麵,一隻白生生、軟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達。


  “紅藥姑姑,我……本宮……歡歡,歡歡如今好著呢,就是有點兒想姑姑了。”


  三公主彎著眼睛笑,小腦袋向紅藥肩窩蹭了蹭,嘴巴開開合合地,語聲軟糯,一如從前。


  紅藥癟著嘴,忍了好半天,方將那淚意給忍了下去,強笑道:“殿下瞧著又胖了點兒,可見過得極好。”


  “昂。”三公主用力點了點頭,忽似想起了什麽,忙忙轉首吩咐:“小不點兒,快把歡歡……嗯,快把本宮的畫簿子拿來,快去!”


  縱使如今的紅藥早就有了誥命,該當稱一聲“夫人”,可三公主還是習慣喚她“姑姑”,而太後娘娘亦默許了。


  那叫小不點兒的小宮女聞言,忙脆聲應了個是,抿嘴兒笑著跑了下去,不多時,便又捧著厚厚的一冊簿子回轉來。


  “姑姑看,都是歡歡畫的畫兒呢。”三公主接過簿子,巴巴地呈至紅藥跟前,小臉兒泛起紅暈,眼睛裏卻盛滿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著紅藥。


  “喲,這都是殿下畫的麽?可真好看,好看極了!”紅藥笑著翻開畫簿,看一幅、讚一聲,誇得三公主小臉兒笑成了花。


  太後娘娘倚案坐著,高高興興地瞧她兩個賞畫,彎起的嘴角就沒放平過。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來愛畫畫兒啊,早知道這樣,妾就把家裏收著的那套前朝畫具給帶來了。”


  太後娘娘笑道:“這般好物,你自個兒留著便是,你家裏孫子孫女一大堆,總用得著的。”


  “哎喲,娘娘可快別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擺手,神情很是苦惱:“妾家裏那幾個都是混世魔王,好東西給了他們才叫糟蹋呢。”


  這原也不過客氣話,不想,太後娘娘竟接過話頭兒,笑著道:“既是這樣兒,那哀家倒是卻之不恭了。”


  居然應下了!

  若非多年曆練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隻怕這會兒就能傻住。


  誰能想到太後娘娘竟這般疼愛三公主,為了這孩子居然開口討要畫具?

  “就是這個話兒呢,妾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連個嗑巴都沒打,順順當當地便圓了場麵。


  太後娘娘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眸笑看著三公主,憐愛地道:“你瞧這孩子,就跟那樹上的小鳥兒一樣,就沒見她這麽愛說話。”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這般好脾性,都是太後娘娘教導有方。”


  太後娘娘笑眯眯地道:“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頂好的。”


  看得出,她對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裏,想來不比疼那幾個皇孫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盤算著,正想再說幾句討巧的話,豈料殿外忽地傳來小監的通傳聲:

  “啟稟娘娘,誠王妃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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