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姑母
主仆二人下了車,小桃便叮囑那車夫:“勞大哥去那一頭等著,我們一會兒還乘你的車回去。”
因額外給了幾個大錢,那車夫自是願意的,應了一聲,便將車趕去了巷口。
也就在這個當兒,隔壁院門忽地一響,隨後便走出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她一手打傘、一手提著竹籃子,似是要出門買東西。
小桃忙笑著打了個招呼:“胡婆婆好啊。”
那胡婆子想來亦是識得她們的,忙停步笑道:“喲,原來是朱大太太啊,這是來瞧辛娘子的麽?”
王氏笑道:“是啊,好些日子沒來瞧姑母了,今兒得空便來瞧瞧。”
胡婆子張著缺了牙的嘴笑道:“真真你是個有心的,這麽大的雨還出門兒看親戚。”
王氏笑而不語,隻向小桃丟了個眼風。
小桃雖然生得粗壯,人卻不笨,立時會意,便上前拉著胡婆子道:“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姑太太從前多承您照應著,往後也請您多看顧些兒。”
一麵說話,一麵便遞過去兩小包點心,笑道:“這是梅氏百貨新出的點心,您拿回去給小孫子嚐嚐吧。”
胡婆子推讓了幾下,便笑眯眯地接了,又道:“朱家太太放心,我們鄰裏時常往來的,辛娘子人又好,咱們可親近著呢。”
王氏自是謝了她,再略敘幾句閑話,那胡婆子自去了,小桃便去拍門。
三兩聲後,那門後便響起踢踢踏踏的足音,旋即“咿呀”一聲,門扉半啟,一個藍布包頭、形容瘦弱的女子,出現在了二人眼前。
“姑母,侄女來瞧您來了。”王氏上前笑道,神態十分親昵。
顯然,這女子便是方才胡婆子所說的辛娘子了。
這辛娘子一見王氏,麵上立時綻開大大的笑容,忙拉開了院門,一麵“啊啊啊”地叫著,一麵打著手勢讓進了她們主仆,卻原來竟是個啞女,不會說話。
王氏上前拉起她的手,兩個人親親熱熱地進了院,小桃緊跟著走進去,反手便將門關上了,還落了鎖。
也就在門扇合攏的瞬間,辛娘子驀地後退兩步,斂衽屈膝,恭恭敬敬地向王氏行了一禮。
那一禮,居然是標準的奴仆拜見主子的禮節。
而令人吃驚的是,王氏竟坦然受了她的禮,待她起身後,便輕聲問:“阿勉,恩師的身子好些了沒有?”
那叫阿勉的啞女便又“啊啊啊”地打了一連串的手勢,似是在告知對方詳情。
王氏瞬也不瞬地看了一會兒,目中便露出欣慰的神情來,輕籲了口氣,道:“太好了。恩師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
阿勉抿著嘴兒笑,似也極歡喜。
便在此時,院子深處響起了一道聲線:“阿勉,外頭是誰來了?”
極溫雅的語聲,微有些虛弱,仿似說話之人病體未愈。
隨著話音,一個身量中等、體形瘦削的男子,自月洞門裏徐步而出。
披發、青衫、木屐,那男子執著一柄油傘,自霏霏細雨中行來,寬大的衣袖隨風翻卷,大有弱不勝衣之態。
可是,如此身姿、如斯風儀,這男子卻偏偏長著一臉的虯髯,那濃密的連腮胡幾乎遮去大半張臉,連五官都瞧不清。
而若再細看,那胡須縫隙之下露出的皮膚,卻又是光潔細膩的,唯一的缺點是不夠白,黃蠟蠟地,似是帶著病容。
於是,這男子予人的感覺,便很古怪了。
說他粗豪吧,那身子骨卻瘦伶伶地,說話聲也挺文雅,分明是個文弱書生;
可要說他文弱呢,那一臉的胡子卻又不是那麽回事,邋裏邋遢地,像是懶得梳洗打理;
再說他的年紀,行止間似乎是挺滄桑地,可皮膚卻又細膩如瓷,瞧著也不老。
此外,這男子無論說話還是走路,眉目都是微斂著的,不肯拿正眼看人,於是,便又添了那麽一絲絲的畏縮。
總體而言,此人予人的感覺隻有倆字:
古怪。
好在,這古怪還算合度,擱人堆裏也不是特別紮眼。
“恩師,是學生來看您了。”一見來人,王氏立時快步上前,執弟子禮問了安,又擔心地問:“您身子才好些,怎麽就出來了呢?”
古怪男子挑眉看了她一眼,麵上仿佛有了笑意。
隻是,這笑意被濃密的胡須掩去,委實讓人無從判斷,隻能依據那聲音察知一二。
“原來是你啊。”他的語氣很輕快,吐字亦極快,仿佛要一口氣把話說完,連珠炮也似:“我就說麽,這種鬼天氣也就你們幾個還能想著來我這兒串個門。我告訴你我都快悶死了我。”
若不是親眼所見,委實難以想象,這濃濃的怨婦式的語氣,竟出自一個滿臉大胡子同時還廣袖當風的瘦削男子之口。
可神奇的是,眼瞧著這人如此言談、這般行止,你卻又會覺得,這三者糅雜於一身,竟也沒那麽讓人難以接受,隻會生出一種既別扭、又統一、且還不自知的怪異觀感。
王氏嘴角抽了抽,好容易才控製住了麵上的神情,半是哄半是勸地道:
“學生這不是來了麽?恩師還是快些回屋吧。上回您就是不聽話才拍著風的,若再要受了涼,還得喝上半個月的苦藥,到時候您又要抱怨個沒完了。”
這話似乎有著特殊的魔力,男子聞言,立時乖乖聽話轉身,一麵往院中走,一麵仍在絮叨:
“好,好,為師這就回屋,你也快進來,這雨大得很呐。你是不知道,這幾天為師晚上老也睡不好,悔不當初啊,悔不當初。當年就不該搞那什麽雨打芭蕉葉兒,真是吵死了,你瞧瞧為師這黑眼圈兒,簡直跟那食鐵獸也沒差多少了……”
這男子像是許久沒說話、如今逮著機會要一次性說個夠也似,從院子到堂屋這一路,那張嘴“叭叭叭”地就沒停過。
王氏倒是聽得頗為認真,將人扶回屋後,一麵陪他聊天,一麵張羅著讓小桃與阿勉添炭煮水,先將帶來的新茶沏了一壺,又把那點心擺了兩盤。
直到被茶點堵住了嘴,那男子才總算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