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喜怒(二合一)
從侯府儀門至馬車這一路,朱氏一直麵色鐵青,搭在小丫鬟胳膊上的手骨節泛著白,尖利的指甲直刺進去,掐得那丫鬟腕子上一圈青紫,險些沒疼出眼淚來。
待到上得馬車,廂門闔攏,眼前的光線陡然變暗,朱氏這才赤紅著一雙眼,抬手抓起案上的茶盞,用力朝地下摜去。
然而,那預想中的脆響,卻並未如期而至。
原來,那車中鋪得極厚的地氈,茶盞甫一落地,立時骨碌碌滾去角落,連個響兒都沒發出來。
朱氏氣得險些倒仰,隻覺那地氈也欺到了頭上來,咬牙切齒抄起另一隻茶盞,鼓目左右顧視,旋即對準木案,惡狠狠一擲。
“砰”,盞裂茶翻、湯汁四濺,總算教她聽見響兒了。
朱氏卻猶自不解氣,直眉瞪眼搶過一旁的茶壺,高高舉起,還要再砸,被潘氏死命攔下了。
開玩笑,這車廂就這麽點兒大的地方,萬一那碎瓷濺上了身,再劃破了哪裏,那就真成笑話兒了。
潘氏完全能夠想象出外頭的人會怎生議論,什麽“東平郡王府婆媳出門吊唁,雙雙破相而歸”啦,什麽“王府婆媳大打出手,各自掛彩”啦等諸如此類。
這種風頭,潘氏表示她根本不想出。
好在朱氏方才已然砸了一隻茶盞,一口惡氣出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幾分,知曉再鬧下去亦是無益,遂半推半就丟開了茶壺。
潘氏著速將東西歸置好,又掏出帕子,將朱氏袖口沾上的茶水拭淨。
這個過程中,朱氏僵立如石,唯鼻孔歙動,“呼哧呼哧”喘著大氣。
欺人太甚!
真真欺人太甚!
望向那滿案的碎瓷,朱氏覺得整張臉都在抽疼。
這碎的哪裏是瓷片?
那就是她的麵皮啊!
那狗父子倆問都沒她問一聲,顧自就把親事相看起來了,他們眼裏到底還有沒有她?
他們就這麽瞧不上她這個正經主母?
一念及此,那支撐著朱氏的力量登時轟然倒榻,她身子一歪,朝旁便倒。
“母親小心!”潘氏輕呼一聲,眼疾手快將大迎枕塞在了朱氏腦後,才免去了她撞頭之險。
而饒是如此,潘氏亦嚇得白了臉,生恐婆母當真氣出個好歹來,忙撫著她的後背助她順氣,一麵柔聲相勸:
“母親且先別急著惱,說不得這事兒有因由呢,還是回去問清楚了再做道理,萬莫平白氣壞了身子。”
朱氏情知這話在理,隻此時腦袋裏“嗡嗡”作響,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隻能半倚著迎枕在那兒哼哼,鼻孔裏還在往外噴熱氣,直吹得潘氏恨不能把呼吸也給摒住。
直倒了小半刻的氣兒,朱氏才終是緩過來幾分。
潘氏見狀,忙殷勤奉上熱茶,朱氏就著她的手吃了兩口,那衝上腦門兒的怒火,至此終是漸漸熄滅、轉冷,到最後,化作了腔子裏的一口涼氣。
好險!
捧住茶盞,汲取著掌中傳來的些微暖意,朱氏竭力抑住靈魂深處的顫抖,後心已被冷汗浸濕。
這一刻,她終是完全、徹底地,清醒了。
於是,後怕得不行。
還好那賤……徐玠沒在跟前。
她戰戰兢兢地想著,怨毒地,同時亦是驚懼地,省去了腹內那幾千字的詛咒與痛罵。
隨後舉起茶盞,再喝了一口茶。
溫暖的茶汁由喉入腹,卻並不能令化散她骨子裏的寒冷,反令她生出絕望之感。
一刹兒的功夫,她想到了大表兄齊思遠滄桑到可惡的臉,想到了那枚肮髒的舊玉珮,想到了竹園裏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朱氏用力閉緊了眼。
那是她平生最大的危機,是她不願回顧、卻又總會思及的難雪之恥,更是她的命門、死穴。
而此刻,她這一條命,便捏在徐玠的手中。
你教她如何不心有餘悸?
還是太急躁了。
朱氏顫巍巍擱下茶盞,一麵深刻地自我反悔,一麵將之前種種重又過了一遍,旋即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
她是一直忍到上了車才發作的,身邊除了潘氏,便隻有跟車的向媽媽能聽到些動靜。
潘氏本就是自己人,向媽媽更是難得的忠仆,隻要她二人閉上嘴,則今日之事徐玠便不會知曉。
如此一想,朱氏的麵色終於不那麽慘白了。
潘氏在旁瞧著,也暗自念了句佛。
隻要婆母別在她麵前鬧騰,她就知足了。
一路煎熬著回了府,一俟下車,潘氏立時托辭告退。
朱氏本就滿腹憂思,亦未作挽留,二人在垂花門分作兩路,各回各屋。
踏上通往寧萱堂的青石板路,朱氏眉心深鎖,腦海裏翻來覆去的,隻有一個念頭:
到底要不要遣人去外書房問一聲?
自然,她是絕敢置喙徐玠的婚事的。
隻平江伯夫人向她道喜之時,不知有多少人在旁瞧見了,若是不聞不問,似乎也說不過去。
再者說,她就算想撂開手,亦是不成,因她乃是徐玠的嫡母,於情於理,徐玠的婚事總要在她跟前走個過場,這是怎樣也繞不開的。
那麽,是問一聲好呢,還是等等再看。
朱氏有點兒拿不定主意。
便在此時,媽媽忽地走近前,湊在她耳邊輕聲道:“主子,葛管事來了。”
朱氏陡然驚醒,抬頭望去,便見那無邊絲雨中,寧萱堂的院門已然在望,而大管事葛福榮正領著兩個小廝,快步朝這裏走來。
“他來作甚?”朱氏嘴唇嚅動著,麵上有著轉瞬即逝的陰沉。
自打葛福榮家的一去不返,葛家夫婦在她心裏便掛了名。
惡名。
若掰開揉碎了說,那就是“好一對狡賴陰險、奴大欺主的狗公母”。
這就是朱氏對葛福榮夫婦的考語。
也正因此,每每瞧見葛福榮,朱氏打從心底裏覺得膩味。
“奴才見過王妃。”葛福榮老遠便躬腰行禮,姿態恭謹、神情持重,似是根本沒瞧見朱氏變幻的麵色。
“喲,今兒這是吹的哪裏的風,竟把葛大管事給吹來了,真是稀罕得緊。”朱氏不陰不陽地說道,半邊眉毛挑得老高。
葛福榮家半垂著眼睛,麵色紋風不動,隻轉身從小廝手裏接過一隻朱漆托盤,高舉過頂:“回王妃的話,王爺差奴才給王妃送東西來了。”
朱氏冷眼看著她,並不說話,一旁的向媽媽見狀,忙提步上前接過托盤,又客氣地向葛福榮一笑:“勞您親跑了一趟。”
葛福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複又躬腰一禮:“啟稟王妃,王爺還讓奴才給王妃帶句話,請王妃瞧完了東西,再遣人回句話,王爺今兒下晌都在外書房。”
朱氏拿眼角刮了他一下,淡聲道:“知道了,下去罷。”
葛福榮還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模樣,再行一禮,便退了下去。
朱氏看了看向媽媽手中托盤,卻見其上蓋著塊大紅繡金線織錦,也不知藏著什麽。
“又搞什麽鬼。”她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便帶著人回了屋。
進屋後,她先換了身家常衣裙,方遣開眾人,將托盤拿去西次間,挑開紅錦,取出底下蓋著的一枚大紅信封。
當那抹豔紅映入眼簾時,她已然猜出,這信多半與徐玠的婚事有關,想來是寫著女方門戶之類的。
這倒也省得她再叫人去問了。
朱氏陰著臉,挑開了信封。
數息後,西次間兒便傳出了“噗哧”一聲輕笑。
這毫不掩飾的、響亮的笑聲,正出自朱氏。
目注著眼前的紅箋,朱氏直憋得臉孔紫漲,到底還是沒憋住那噴薄而出的笑意。
“噗噗噗噗……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由低而高、從輕變重,朱氏按著肚子,一任紅箋飄落在地,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卻仍舊收束不住那噴發的笑意。
快要笑死她了好嗎?
寂靜的庭院中,滿院婢仆盡皆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嚇得變了臉,便連素來沉穩的向媽媽,亦顯出了一絲訝色。
朱氏這笑聲,聽著可不大正常。
遲疑片刻,向媽媽一咬牙,小心地挑開門簾,跨進了屋中。
“宮……宮女兒……竟是個……宮女兒……”朱氏笑得幾乎岔了氣,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向媽媽聽的。
這一刻,她並未察覺向媽媽腳下那一息的停頓,管自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抹著眼淚,笑得整張臉都在扭曲。
“我給媽媽說個笑……笑話兒,那賤種要娶……娶的竟是個宮……宮女兒,你瞧瞧這上頭寫的……寫的哈哈哈……”
好容易說完了這句話,朱氏再度大笑,拍腿頓足,笑得幾乎從椅子上摔下駢。
向媽媽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上前,拾起飄落的紅箋,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陪笑道:“主子這不是寒磣奴婢麽?奴婢又不識字,哪兒瞧得出上頭寫了什麽啊。”
將紙箋輕輕擱在案上,她轉去一旁倒茶,口中柔聲道:“主子可累不累,先喝口茶歇著可好?”
說著又朝外呶嘴。
朱氏亦知自己有點兒過了,隻那笑意壓根兒憋不住。
向媽媽便又細細勸了幾句,終是勸住了她,將她扶回椅中坐了下來。
朱氏收了笑,取出帕子拭去眼淚,複又捧起來茶盞漱了漱口,思及方才箋中所見,忽又想笑,忙拿帕子掩唇,衝向媽媽招了招手。
向媽媽忙湊了過去,朱氏便一臉神秘地道:“媽媽可知五郎說定了誰家的親事?”
“奴婢不知。”向媽媽適時露出茫然的神情。
朱氏“啪”地一拍大腿,笑道:“我告訴你吧,五郎說的是定國公府才認下的那個閨女,聽說叫什麽紅藥的。那丫頭我見過,那就是個宮女,是個奴婢哦嗬嗬嗬……”
她努力將溢出的笑又憋了回去,五官再度扭曲起來。
向媽媽低垂的眼中閃過一抹光,口中陪笑道:“哎喲,五爺原來說的是那位顧姑娘啊——”
她拖長了餘音,似有若無地掃了朱氏一眼,不動聲色地道:“那……咱們五爺豈不是虧了麽?那位顧姑娘哪裏配得……”
“配得!我說配得!”不待她說完,朱氏立時打斷了她,故作正色地道:“我瞧著他兩個當真很配,配得很,天造地設就該是一對兒。”
言至此,朱氏再一次“噗噗噗”地笑出了聲,麵上有著掩不去的快意:“一個妓生子,還能指望娶什麽名門之女不成?配個奴婢老婆不正合適?”
輕飄飄地說罷這話,朱氏轉眸看了向媽媽一眼。
向媽媽會意,忙笑著湊趣兒:“哎呀可不是麽?王妃這一說,奴婢也覺著這門親事倒是門當戶對地。”
“這才對麽。”朱氏滿意了。
徐玠挑的這個媳婦,她真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原先她便沒想、亦不敢,在徐玠的婚事上做手腳。
如今看來,她豈止不該阻撓,簡直就該盡全力促成這對“神仙眷侶”才是。
這事夠她笑一輩子的了。
她更是十分樂意有這樣一個當過宮女的五兒媳。
於是,王爺沒多久就收到了朱氏派人遞來的話,表示她對這門親事十分讚成,且自告奮勇要親去國公府提親。
東平郡王對此自是樂見。
他倒是沒覺著徐玠討個做過宮女的媳婦有什麽不好。
事實上,他認為這門親事很不錯。
以東平郡王府的門第,最好所有姻親皆出自寒門或庶民,如此,這富貴尊榮才能長長久久地維係下去。
自這一日起,東平郡王府五公子與定國公府二姑娘的婚事,便正式擺上了桌麵兒。
議親的過程進行得異常順利,一應問名、納吉、納征等諸事,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內便已完成,放眼整個玉京城,再也找不出比這更快的了婚事了。
若換作以往,這門親事必定惹來無數議論。
一個是郡王府庶子,一個是國公爺才認下的義女,徐玠與紅藥的身份,本就有許多值得推敲之處,若細究起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隻是,建昭十六年的春天,熱鬧事一樁接著一樁,反將此事給蓋住了。而這其中最大的熱鬧,自然首推太後娘娘的千秋壽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