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折罪(二合一)
夏日天長,煙波橋畔綠柳垂煙,灑下遍地餘蔭。
已是正午時分,陽光兜頭灑落,夏蟬高聲嘶唱著,橋下水波在驕陽之下金光灼灼,刺得人睜不開眼。
紅袖執著一柄青布傘,匆匆行過煙波橋,被熱氣蒸得紅透的臉上,浮出幾分煩躁。
尚寢局最近差事雖不算多,卻是樁樁件件都讓人撓頭。
宮裏馬上就要添丁了。
除謝昭儀、郭美人分別於去年八、九月間小產外,餘下幾位懷孕的嬪妃,上至荀貴妃、下至徐昭儀,皆在待產之中。
此乃頭等大事,太醫院已然加倍安排了值院太醫,生恐哪一位提前發動起來。
按理說,六局一司身上的擔子,此時理應輕了好些才對。畢竟,最難熬的還是各位貴主兒孕中那段日子,那真是一天天地提著心、吊著膽,點燈熬油似地,有個風吹草動就能嚇出一身冷汗來。
所幸,宮裏有位柳夫人坐鎮,她醫術超絕,又極擅婦人科,幾位娘娘終是有驚無險地坐穩了胎,直至如今即將生產,也不曾發生什麽大的變故。
除此之外,陛下、皇後娘娘並太後娘娘更是親自出馬,將整個六宮的人手都理了一遍,差不多的地方,全都換了人,唯那些沒人燒的冷灶,還維持著原樣。
而紅袖所憂者,便在於此。
依照原本的安排,她本該從尚寢局直接調入六宮,職司也將往上升一等。可現如今,她卻仍舊留在原地,所謂升等、所謂進六宮,根本無人再提。
這且不算,更讓紅袖不明白的,是帝後並太後娘娘調派的那些人手。
一些在紅袖看來偷奸耍滑、蠢笨愚駑或憊懶無賴之人,竟扶搖直上,不但以入得六宮,且其中幾個居然還升了等;而另一些明明勤勉踏實、聰明能幹之人,反被清出了六宮。
紅袖後來悄悄打聽過,這些調離六宮之人,無一高升。要麽分去六局一司,做些不當緊的差事,估計一年裏頭也難得見貴主兒一麵;更有幾個倒黴蛋兒,直接便被打發了惜薪司、司設監這等苦地方,也不知何時才能熬出頭。
這般看來,紅袖不曾進六宮,竟還是因禍得福。
可不知為什麽,她不覺心安,反倒越發七上八下地,總怕哪天一覺醒來,便被發配去了外皇城。
因心緒不寧,紅袖這一路上隻覺燥熱難當,不停拿帕子在臉旁扇著。隻這天氣委實太熱,那些須熱風根本不起作用,越用力扇便越是熱得慌。
待行至景仁宮時,紅袖已然有些頭暈目眩,所幸那守門小監早識得她,問也沒問,便將她放了進去。
偌大的院子空落落地,青磚地被太陽曬得幾乎冒煙,滿院花樹都打著蔫,沒點兒精神頭。
直到踏上遊廊時,紅袖方才舒了口氣。
比之庭院,廊子裏卻是涼森森地,那沿路微啟的窗縫,正源源不斷往出漏著涼氣,沒走上兩步,紅袖便覺得活了過來。
她將帕子拭淨了汗,收好青傘,又立在廊下歇了片刻,方悄步行至偏殿門前,低聲道:“紅袖求見。”
“咿呀——”殿門立時被人從裏拉開,大股涼風撲上麵頰,隨後,掌事宮女華祿清端秀的臉,便出現在了紅袖眼前。
“喲,是你呀。”一見紅袖,華祿清立時溫聲笑語,將門拉大了些,招手道:“進來罷,裏頭涼快。”
紅袖忙謝了她一聲,快步走了進去。
轉過六扇屏風,紅袖便瞧見,那殿角設著今年最時興的連軸扇,一名小宮人慢慢地轉動著手柄,羽扇旋轉處,恰有涼風來,整間殿宇比外頭涼快了好些。
荀貴妃卻不在此處,而是在槅扇之後的涼廈歇午,紅袖進屋時,便見貴妃娘娘正斜倚著美人榻,闔目養神。
涼廈的溫度比外屋略高些,想是荀貴妃有孕在身,不好過於貪涼。
紅袖悄悄向上瞧了一眼。
許是產期臨近,荀貴妃瞧來比月餘前更顯豐腴了,寬大的齊胸襦裙將她襯得珠圓玉潤,美豔之餘,別有一番風韻。
“奴婢見過貴妃娘娘。”紅袖屈膝行禮,複又不著痕跡地抬起頭,往四下掃了一圈。
紅杏並沒在。
她莫名心頭一鬆。
她實則是有點怕紅杏的。
或者不如說,她在紅杏麵前很是心虛。
因為,偷偷向荀貴妃舉薦紅杏之人,便是紅袖。
紅袖荀貴妃的人。
兩年前,她才進宮,因不怎麽懂規矩,一時不慎竟犯了樁大錯,且還恰好撞在貴妃娘娘手裏。
接下來,便是最常見的戲碼了。
荀貴妃先是極言要嚴厲處置這不知死活的小宮女,後經不住紅袖苦苦哀求,終是格外施恩,不予追究。
自然,這恩也不是白施的。
從那以後,紅袖便成了荀貴妃藏在六局的一枚棋子,而貴妃娘娘交代她辦的差事,隻有一件,便是物色合適的美貌宮婢,用以固寵。
此前芳琴、芳月那對姐妹花,便是紅袖挑中的。隻可惜,她們來景仁宮沒幾日,便撞上建昭帝撤換人手,兩姐妹很不幸地又被退回了原處。
其後,紅袖偶爾瞧見紅杏,一時驚為天人,當下便向荀貴妃舉薦了她,隻荀貴妃彼時正忙於爭寵,顧不上此事。
再往後,貴妃娘娘突然驗出有孕,這天大的喜事自是令她欣喜若狂,同時卻又生出一層隱憂,生恐建昭帝冷落了景仁宮,遂聽從紅袖的建議,將紅杏調撥了進來。
如今,紅杏“詩婢”的名頭已然響遍內宮,紅袖便生出了一種危機感。
荀貴妃的手段,她比誰都清楚,那就是一隻笑麵虎,笑得越甜,你的下場便越慘。
若紅杏生得尋常些,隻怕還能留下一條命,可偏偏地,她是個容顏絕世的美人兒,且,正值豆蔻年華。
照紅袖揣度,怎麽著紅杏也比荀貴妃年輕個七、八歲。
如此年輕鮮嫩、豔冠群芳的美人,荀貴妃哪裏容得下?
而以紅杏的聰明,必定也早知貴妃為人,紅袖不認為她會老老實實坐以待斃。
她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反擊。
紅袖最擔心的,便是紅杏知悉前事之後,一氣之下,拿自己開刀,用以威懾荀貴妃。
這位詩婢如今正在建昭帝的心尖兒上,她可能鬥不過荀貴妃,但捏死一個紅袖,跟捏死隻螞蟻也無甚區別。
“你來了,起來說話罷。”荀貴妃慵懶的語聲傳來,拉回了紅袖的心神。
她忙應了個是,直身而起,恭聲道:“不知娘娘找奴婢有何事?”
“哦,沒什麽,就有個人想跟你打聽打聽。”荀貴妃的語氣有些飄忽,似是心情欠佳。
這也不難理解。
宮裏好幾個孕婦呢,此時比的是誰的肚子爭氣,而這種事,多半要看老天的意思。
尤其是眼下,六宮各處人手換了好些,即便地位尊崇,荀貴妃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又怎麽高興得起來?
深吸了一口氣,將諸般情緒按下,荀貴妃閑閑語道:“本宮恍惚記得,兩年多前,你說起過一個叫什麽藥的小丫頭,你瞧著很合適。本宮就想問問,這丫頭如今是不是就在噦鸞宮?”
紅袖萬沒料到她竟問起此事,愣怔片刻,方垂首道:“回娘娘,那丫頭叫顧紅藥,如今確實是噦鸞宮的典事。”
“哦?”荀貴妃淡淡地看向她,神情間不辨喜怒:“本宮前幾日瞧見了這顧典事,本宮很中意。本宮就不明白了,如何後來你便沒個下文了呢?”
紅袖的後背浸出了冷汗,強抑下滿心慌亂,嚅嚅地道:
“回娘娘,奴婢先瞧著她是不錯,隻她一直被調來調去的,奴婢總撈不著機會看她的脾性,心裏也沒個底,就沒敢跟娘娘提了。”
荀貴妃“嗯”了一聲,麵無表情:“所以呢?你就給本宮薦了那個不要臉的騷蹄子?”
紅袖“噗嗵”一聲便跪了下去,顫聲道:“娘娘恕罪,奴婢那時候瞧著紅杏……”
“嘖嘖,人家如今可不是你一個奴婢能直呼其名的了。”荀貴妃不冷不熱地打斷了她。
紅袖渾身一震。
這話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紅杏居然侍寢了?且還一下子就得了位份?
刹那間,她心中直是五味雜陳。
這一步踏上去,荀貴妃往後再要對付紅杏,便沒那麽容易了。
生得美貌,便有如許好處麽?
若自個兒也有這般美貌,該有多好。
果然,荀貴妃又接著道:“人家現下是昭儀娘娘了,這運道,誰比得過?”
似涼似暖的語聲,滑過紅袖的耳畔。
刹那間,她整顆心都像泡在了酸水裏,那水裏還摻著黃蓮,連喉頭都仿佛被這酸苦浸滿。
昭儀?
竟是一來便封了昭儀?
紅杏的命怎生這樣好?
這一刻,紅袖來不及慶幸逃過了紅杏的報複,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隻有一個念頭:
這等好事,我怎麽就輪不上呢?
“怎麽著?你這是嚇傻了?”荀貴妃的聲音陡然變冷,冰錐般紮進紅藥耳中,刺得她渾身一抖。
她再不敢胡思亂想,扶地顫聲道:“娘娘恕罪,奴婢錯了,求娘娘恕了奴婢這一遭。”
荀貴妃打量著塗著丹蔻的手指甲,好整以暇地道:“那若是本宮偏不想恕你的罪呢?”
紅袖的麵上再無一絲血色,張口要說話,偏偏喉頭發緊,竟是一個字都發不出,隻能“咚咚咚”以頭觸地,平整的青磚上,很快便染了一抹血漬。
荀貴妃恍若未聞,仍舊垂眸端詳著手指甲,仿似那指甲上開了花兒。
好一會兒後,還是華祿清上前,輕聲勸道:“娘娘,柳夫人說胎兒雖在腹中,五感卻是有的,總不好聽這些敗興之事。”
荀貴妃神情緊了緊。
的確,柳夫人確實這樣交代過,說是胎兒五感俱全,人在外頭說話做事,他都聽得見。
如此一想,她立時揮手:“罷了,起來回話。”
她的聲音並不高,紅袖又正磕頭磕得腦袋嗡鳴,一時竟未聽見,還是華祿清走過去拉住她,又將荀貴妃的話重複了一遍,她才知曉,自己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謝……謝貴妃娘娘,謝娘娘開恩。”紅袖顫巍巍地起了身,隻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由閉上眼踉蹌了兩步,所幸華祿清就在一旁,適時將她扶穩。
“本宮用不著你謝,要謝你就去謝祿清,是她救了你。”荀貴妃淡淡地道。
紅袖忙又謝過華祿清,這廂荀貴妃便道:“你既然知罪,就該曉得將功折罪。本宮也不為難你,隻要你做成一件事便可。”
她停住話聲,冰冷的視線掃向紅袖:“本宮不想瞧見紀昭儀。”
紅袖麵色慘然,渾身上下像被冰水浸透。
她就知道會是如此。
可是,她一介宮婢,又遠在六局,便是一命換一命,她也沒法子弄死一位昭儀娘娘啊。
似是察知她所思,荀貴妃輕笑了一聲:“瞧你嚇得這樣,放心罷,用不著你動手,本宮不過是要你往外遞個消息而已。”
紅袖一怔。
往外遞消息?
遞給誰去?
難不成貴妃娘娘還留了極厲害的後手?
思忖間,荀貴妃又輕聲地道:“前幾日,本宮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金海橋西有那麽一些人,專門收錢做這事兒。本宮給你的差事便是,去打聽出那些人是誰。”
聽輕細的聲音,令紅袖被寒意凍住的血液,重又恢複了流動。
原來如此。
她聽明白了。
荀貴妃的意思並非要她動手殺人,而是讓她去打探消息。
雖則這也是凶險至極之事,卻好過了前者太多。
紅袖暗自鬆了口氣。
“聽說,那人是個老嬤嬤,年紀約莫有五十多,你多去冷宮那裏瞧瞧。本宮覺著,她可能就是冷宮的也未可知。”荀貴妃再度說道。
紅袖躬腰聽著,心裏恍惚得厲害。
當年同在尚宮局學規矩的小宮女,而今,已然踏上了不同的道路,安穩如紅藥、登高如紅杏,還有紅袖自己,一直且將永遠受製於人。
她怔忡地想著,一時悲從中來,隻覺得這盛夏天氣已然變作數九寒冬,令人徹骨地冰冷著、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