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修竹
離開乾清宮時,東平郡王府的馬車上,多出了一個挺清秀的小太監。
當然,不是紅藥。
徐玠便再有手段,亦斷無讓紅藥扮作太監、再堂而皇之帶上府中馬車之能。
這小太監,是專門去程家頒旨的。
柳娘子醫術超絕,令後宮終於不再一片荒蕪,如此大功,自當重賞,陛下便想賞程家一個前程。
不過,在徐玠的幹預下,這一份前程,便落在了年僅六歲的程良身上。
他被封為“逍遙伯”。
柳娘子因是其生母,便也相應地得了個誥命。
有此封賞,柳氏母子從此再無須仰仗他人鼻息,反過來,程家還要格外巴結他們。
說起來,這逍遙伯亦隻是個虛爵,除每年定例之米糧銀錢外,既無實權,亦不得蔭封。
換言之,程良一死,程家便仍舊回歸庶民。
而即便如此,於程家而言,這亦是潑天的富貴,那小太監宣旨時,程家父子很整齊地同時抽了過去,還是徐玠掐人中給掐醒的。
此事在坊間頗為轟動,然奇怪的是,不出幾日,消息卻又被壓了下去,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忽忽仲秋已過,玉京城中,銀杏流金、桂子飄香,有那富貴人家,已然吃上了新上市的螃蟹。而那些並不富裕的人家,今年亦時興起一樣新鮮吃食——烤紅薯。
這紅薯據說是外邦之物,大齊本地卻是沒有的,也算罕物。隻此物雖少有,種植的法子卻似是很簡單,京郊東平郡王府的莊子上便種了好些,且收成極好。
於是,便有那徐家最會讀書的五爺,想出了這麽個吃法,以鐵筒架爐,火烤食之,一經麵市,立時便成了最時興的吃食。
雖然這東西不算便宜,卻也不及螃蟹價高,且烤熟之後,自有一股香甜,而更緊要的是,這紅薯極好種,幾乎是一種即活,很快便引得周遭行省效仿,不出兩年,遼北饑荒竟因之得解,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卻說這玉京城中,有一處極幽靜的坊市,位於城南,喚做柳葉渡。因居於此處者多清流士族、書香門第,又或是些專事文書職司的官員,故這柳葉渡又有個別號,叫做文人坊。
這一日午後,天有些陰,似是將要落雨,一名士子打扮的青衣男子,不緊不慢地敲響了柳葉渡白溪巷一戶人家的院門。
許是院中人正歇午,他連敲了好幾次,那院門方被個總角小廝拉開。
“您找誰?”那小廝似是才睡醒,揉著眼睛問道。
“我姓方,來尋你家大人。”青衣男子語聲溫和,麵目卻被帷帽遮住。
小廝也不曾多看,說了句“您稍候”,便又將門闔攏,踢踢踏踏地去裏頭傳信去了。
不多時,他又返轉回來,拉開門道:“老爺請您進去。”
方姓男子溫言道謝,順手將個油紙包遞了過去:“才出爐的烤紅薯,小哥兒辛苦。”
一聞見那紙包中的甜香,小廝立時眉開眼笑,迭聲謝了幾遍,喜孜孜接過紙包,將來人引去了後院。
院子不大,攏共也就兩進,除兩邊抄手遊廊漆色尚新,庭戶卻顯得頗為老舊,院中亦隻兩竿修竹、一架春藤,再無別的花木。
二人進院時,便見那修竹之下,正立著個中年男子。
那男子麵貌平凡,唯一雙眼睛明亮有神,肅然望來時,便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然其衣著卻極樸素,不過一領藍布道袍而已。
將人引至此處,那小廝便退下了,方姓男子遂上前見禮:“大人安好。”
道袍男子淡笑地問:“是你家大人遣你來的?”
語畢,晃了晃手中拿著的一頁薄紙:“卿為此子而來?”
“大人都知道了。”方姓男子說道,掀掉帷帽,自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麵上神情卻不似對方那樣輕鬆,圓胖的臉上,眉眼俱寒:“此子一出,誰還能記得今年解元姓甚名誰?”
“一篇文章罷了,你家大人未免過於著緊了些。”道袍男子笑容依舊,示意來人坐下,又親手替他斟茶。
方姓男子見狀,忙忙起身,誠惶誠恐:“學生不敢。”
“盞茶而已,你是客,我是主,總不能客行主事。”道袍男子灑然擺手,到底斟了茶,又笑:“隻我這裏無甚好茶,委屈了你。”
方姓男子始終站著未坐,直待雙手接過茶盞,方才笑道:“得先生清音,什麽好茶都比不過的。”
道袍男子笑而不語,方姓男子亦自坐了,小心將茶盞擱下,麵色重又沉凝起來:“這徐玠徐五郎到底是怎麽冒出來的,學生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我亦不明啊。”道袍男子悠然地道,視線投注於那紙頁之上,麵上浮起幾許讚賞,低聲道:“夫所謂智者,是其識之甚明,而無所不知者也。夫其識之甚明,而無所不知者,不可以多得也。(注)”
他轉眸望向對座之人,笑道:“此篇《好學近乎知》,可比那解元之文,強了百倍不止。”
《好學近乎知》,便是今年鄉試之題,而在這道袍男子看來,徐玠此篇,卻是比今年的案首更為出色。
“溫公亦有此言。”方姓男子接語道,麵上竟浮起一個苦笑:“夢禎先生還說,隻要此子願意,隨時可拜入其門下。”
溫夢禎,本朝大儒,雖不曾出仕,士林中之聲名卻是極佳,其門生多入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看起來,徐五郎雖不曾參加鄉試,亦無由入仕,然此篇一出,卻是將那些應試的學子都給蓋了過去,竟引來溫夢禎先生青眼。
也正因如此,方姓男子才會領上峰之命,登門造訪。
此時他便又道:“先生也知,今年這位解元,乃是我家大人極看好的,明年兩試,他的名次亦不會錯,且此子家世亦不凡,若能將其背後的力量拉過來,則於大事有益。”
便在他語聲之中,道袍男子微闔了眼,寬大的袍袖於竹風下輕輕晃動,似是閉目養神,也不知聽見沒有。
方姓男子見狀,忙停下話頭,垂首坐著,神情極為恭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