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六丁六甲神符營
年後的初九日,大焱皇帝帶領文武百官拜祭太廟,又舉行郊祀大典,為即將出征的禁軍祈福,祈盼凱旋,而後又親自送大軍出征。
大焱帝國承平百年,在取得了北伐大捷之後,頂著國內巨大的壓力,冒著將整個帝國最後一絲骨血榨幹的代價,毅然踏上了北上之旅。
雅綰兒和扈三娘頂著十月懷胎的大肚皮,正在人群之中凝望著那個越發模糊的身影。
她們終究無法再陪伴蘇牧的身邊,就如同楊紅蓮等人也不能,燕青和喬道清也不能,似乎所有跟蘇牧曾經同生共死的,此時都沒法陪在蘇牧的身邊。
這一戰就好像蘇牧宿命之中的終極一戰,需要他獨立去麵對一切那般。
蘇牧離開過杭州,離開過江寧,離開過汴京,每一次他離開一個地方,有人不舍,有人歡呼,也有人唾罵。
然而這一次,他帶著皇帝禦賜的節仗,以一軍主帥的身份出征,以一個涅麵書生的身份,扛起一個帝國抵禦外敵最危難的時刻,他得到的不再是哄鬧和唾棄。
百姓們默默地排列在官道兩旁,沒有熙熙嚷嚷的擁擠,他們甚至不太敢抬起頭來,仿佛隻要接觸到蘇牧的目光,仿佛看到他臉上那兩道金印,就會被灼傷靈魂,就會讓愧疚將自己徹底吞沒。
大焱朝許多官員都需要為自己正名,唯獨一人,那就是蘇牧。
無論對大焱,還是對百姓,他早已問心無愧,他並不需要做出更多的犧牲來替自己正名,需要改變自己想法的,是這些百姓和文人以及官員。
他充滿了悲情的委屈,不被人所理解的種種,並沒有讓他喪失熱情,他仍舊在為這個帝國和這個時代,做著自己的努力和付出。
他並不需要太多的榮耀,也不需要萬民敬仰,他需要的或許隻是一個不再冷冰冰的眼神。
當他走在隊伍的前頭,接受著萬人恭送之時,他心裏還在慶幸,這一次終於沒有人罵我了。
這是多麽讓人悲哀的一件事,但蘇牧卻並沒有太多的感傷,因為他知道無論何朝何代,百姓永遠是最後知曉真相的人,永遠是被嘲弄的那一群人。
他們有著自己的訴求,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去獲取,他們隻能依靠著輿論的力量,希望能夠讓更多人聽到他們的聲音。
史書上會記載帝王將相的言行舉止,會為忠臣甚至奸臣立傳,但說到百姓,便隻是一個群體,沒有具體的姓名,他們的身份是卑微的,他們的聲音是弱小的,他們也是最無辜的一群人。
所以無論這些老百姓如何對待自己,蘇牧都秉持著一種開明的大度,因為他知道,這些百姓隻是受人操縱,即便是今次,得以還原了真相,也是因為顯宗的力量在背後推波助瀾,不斷傳播他的事跡。
他帶著大軍離開了汴京,當他遙遙回望,仿佛仍舊看得到雅綰兒和扈三娘那梨花帶雨的臉龐。
仿佛隱約之中,他聽到城頭有人在唱著歌,聲音軟糯又清雅。
“金風瑟瑟吹得黑天一線開,佛光染紅了百萬黃金鎧,打獵的兒郎從哪裏來,為何掀起漫天的塵埃,何不歸家種上兩畦菜,你家男人牧羊放馬不消受災,奴家也好煮了碗新茶,等著郎君再歸來…”
沒平仄沒格調,隻如那平日裏低低的夢囈,實在入不得耳,但這首歌卻是出自第一名花李師師。
混跡文壇久一些的文人墨客都應該知道,如此不拘一格的調調,乃是蘇牧首創,李師師後來的許多小調,都借鑒了這種清麗脫俗的風格。
她知道蘇牧一定聽不到,她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然而這半生都被困在夢神樓裏的她,隻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跟那個漸行漸遠的男人告別。
趙劼早早便回到了宮中,梁師成走了,孫金台也走了,郭京和劉無忌也都走了。
他身邊的影子已經全都釋放了出去,他將王守恩打發出去之後,便將身上的袞服全都脫了下來,一絲一縷都沒剩下。
這才是他久違了數十年的自由,他就仿佛回到了初生之時那般,沒有任何的約束,黑暗之中也不再有或善意或邪惡的目光盯著他。
無論是顯宗的高手,還是自己手底下的影子護衛,都已經不在,仿佛整個世界徹底清淨了下來。
他就這麽在寢宮裏頭走來走去,仿佛能夠穿越宮殿的穹頂,飛上雲端,俯瞰著這個偌大的,讓他又愛又恨的帝國,仿佛能夠一腳踏碎那隻讓他迷戀又讓他唾棄的皇座!
趙劼的赤腳換成了穿著柔軟鹿皮靴的一隻大腳,踩在有些肮髒的冰渣子上。
那是種師道的腳。
種師道真的老了,但他仍舊堅持著要騎馬,隻是剛剛離開了汴京城,就在蘇牧的堅持下,鑽進了暖和的馬車裏頭。
他已經無法像在幽州城裏頭那樣血戰,他仍舊已經提不起刀,但他還是選擇了跟隨蘇牧北上。
因為他知道,即便朝廷對他不公,但弟弟種師中以及那數十萬計的西軍,仍舊將他視為精神領袖,隻要他不死,就擁有著毋庸置疑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他維一能夠幫蘇牧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拖著苟延殘喘的身體,保住最後一口氣。
無論蘇牧在北地的聲望如何,無論蘇牧的軍功有多麽的煊赫,無論朝廷給他的封賞有多麽的光耀,蘇牧想要降服桀驁不馴的西軍,仍舊需要很大的努力。
即便有弟弟種師中坐鎮,種師道也不會放心,因為他知道,想要讓人心悅誠服,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情。
蘇牧在走著他以前走過的路,他希望蘇牧能夠得到幫助,而不是像他一樣,直到身邊的弟兄們一個個都死去,落得個孤家寡人,才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可。
這是一條白骨累累的不歸路,他已經走過一次,並不希望蘇牧再走一次。
如果可以,他希望用自己已經老朽的身子骨,給蘇牧填平一點點障礙。
他老了,本該頤養天年,但他知道,他的根在故土,他的魂卻留在了沙場之上。
對於一名騎兵來說,死在馬背上,才是真正的歸宿,馬革裹屍,就是軍人最好的下場。
與其老死在鄉野,在滿是便溺的床上等死,什麽都需要人伺候,倒不如再看一看旗幟如林的戰場,再聞一聞那滿是血腥的風沙。
他走在雪地上,突然覺得自己是多麽的幸運,起碼還能夠在死之前,再努力一把,帶著軍人的榮耀去死。
蘇牧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旁,幾次想要攙扶一下這位老軍神,但都沒有伸出手去。
他知道種師道其實是在乎的,原本還能夠在幽州城頭死戰的他,回到汴京之後便迅速地衰老,這說明對於朝廷的不公,種師道其實是在乎的。
就好像他蘇牧其實也在乎那些百姓對自己的誤解,也會因為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而感到憤怒一樣。
這個死守幽州的老軍神,在回到汴京之後,便以驚人的速度走向了死亡的邊緣。
直到今次再度上了戰場,他仿佛又找回了當初的活力,但可惜的是,他的身體已經被那股憤怒,榨幹了底力。
非但種師道,即便是已經封王的童貫,也都已經滿臉的風霜。
他們可以在戰場上與尋常軍士一同啃著生硬的幹糧和肉幹,可以喝著雪水,可以啃著草葉來解渴,甚至可以將皮靴泡軟了來吃。
可回歸平靜的生活之後,他們夜不能寐,總能聽到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在對他們抱怨和叫囂。
即便是精美清淡的小米粥和淡素的小菜,也無法讓他們咽得下肚,他們喝怎樣的酒,都沒有味道,吃怎樣精致的菜肴,都品不出好壞。
童貫本以為自己畢生的目的,就隻是為了異姓封王,如今他算是得償所願,卻仍舊如同種師道那般,夜不能寐,日不能食。
他們終於又回到了軍伍之中,仿佛擱淺的魚兒再度回到了江湖河海之中,雖然他們已經不再擁有以前的活力,但他們比任何一名將士,都要渴望戰鬥!
大軍在夜裏駐紮下來,種師道和童貫都走出營帳,與蘇牧等人一道,圍著火堆,看著小雪紛紛揚揚落下,而後又無聲無息地消融在烈焰的舌頭上。
就好像即將要上戰場,即將要在戰場上無聲無息付出自己性命的千萬軍士一般。
種師道仰起頭來,張大嘴巴,伸長了舌頭,任由冰涼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舌頭上,化為一線冰涼,沁人心脾。
他笑了,仿佛當初剛入伍之時,帶他的那位老兵,在枕戈待旦的夜裏,第一次教他這個無聊的把戲一樣。
他的笑沒有一絲老態,甚至有些調皮,就好像回到了最年輕的時候。
“什麽味?”蘇牧不忍打斷老人,直到老人閉上眼睛,默默品嚐完新雪的味道之後,才朝眯著眼睛笑的老人問起。
“你不會自己嚐嚐啊!”老人沒好氣地笑罵了一句,而後在親兵的攙扶下,回營房歇息去了。
蘇牧學著仰起頭來,像好奇的小狗,伸長了舌頭,當冰涼的雪花落在舌頭上,落在臉上,落在眼睫毛上,感受著嘴裏的冰涼,他才發現,原來味道並不在舌頭上,也不在雪花上。
而是在那夜空之上,在那看不見星月的漆黑夜裏,盯著這些雪花,看著雪花在視界之中變得越來越大,在火光的折射下,散發出絢爛的光彩,便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辰,那是一種希望的味道。
蘇牧扭頭,看著種師道那蹣跚的背影,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即便經曆了無數的生死,這位老軍神仍舊沒有忘記他的初心。
童貫見得蘇牧那會心一笑,隻是冷冷地譏笑了一句:“多大歲數了,還玩兒這種小孩的把戲,可笑!”
於是他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而後又從營帳的旁門探出半個頭來,伸長了脖子,大張著嘴。
“嘿嘿.……”
無論是童貫,還是種師道,亦或是蘇牧,隻要不是出於私欲或者壓迫,心甘情願接受這場戰爭的,誰沒有自己最初的夢想?
為了捍衛這個或許早已被生活磨滅的夢想,就算戰死沙場,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