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章 女真的雄主
金國的軍隊在臨潢府城外二十裏駐紮了下來,夜色降臨之際,他們不再如同白日那般大張旗鼓,騎兵分成千人小隊,不斷在大營周圍遊弋警戒。
西北信風呼呼吹襲,白晝的炎熱很快就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水的涼意,營地之中的火堆忽忽跳躍著,神威大將軍一律炮口朝外,即便是夜晚,也有著炮兵小隊在值守。
尺有所長則寸有所短,鐵騎是女真部族崛起的最大底氣,但他們也擁有著軟肋,那就是步軍戰力嚴重不足。
若論衝鋒陷陣的攻擊力,女真人比巔峰時期的契丹人都要強悍一些,可若說到主要用於防禦的步卒軍隊,漫說大焱的獨“步”天下,便是連邯鄲學“步”的遼人,都不是女真步卒能夠比較的。
仗著夜色的掩護,敵人可以輕易撕開他們的步卒防禦大陣,摧毀給他們帶來一次次戰爭神話的鐵炮,那些炮兵和民夫輔兵們,甚至沒有像樣的刀和甲,根本就擋不住敵人的偷襲。
為此,騎兵們就要“加班加點”,輪換著休整,晚上守衛大營,甚至已經成為他們最主要的任務之一。
在大薩滿沒有橫空出世之前,他們也曾經縱橫遼東,打過很多大勝仗,可如今他們卻不再是主力,若他們隻是沒骨氣的大焱士兵,或許該歡呼雀躍,終於不用上戰場去賣命。
可他們是擁有著深深的種族驕傲的女真勇士,他們的鐵刀需要熱血來澆灌,他們的功勳需要用犧牲來堆砌,隻是充當輔助,是對他們的侮辱。
可他們自己親眼見識到神威大將軍這等天地神力一般的威力,這是他們的戰馬和刀弓永遠無法企及的力量,這讓他們感到很喪氣,想發怒卻又不知該怪誰。
他們隻能盡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護衛大營的周全,替大薩滿看管好這些低賤沒用的民夫和俘虜。
這樣的夜晚太適合偷襲,他們不得不全神以對,絲毫不敢放鬆警惕,一萬鐵騎分為十個千人小隊,幾乎覆蓋了整個營地方圓五裏,漫說敵人,便是連一隻小獸都放不過。
而剩餘的一萬人,已經指揮著數萬輔兵,將大營重重保護了起來。
大營的最核心之處,自然是那座如同人間洞府一般的瓊樓,以至於國主完顏阿骨打的中軍大帳,也不得不安紮在了大營的西南角。
此時的大帳之中燃著火盆,完顏阿骨打略顯疲憊,趺坐於白虎皮寶座之上,完顏宗望、宗翰,完顏希尹以及不久前改名完顏宗弼的完顏赤兔,皇族的親信都聚集了起來。
“無論是蘇牧,還是耶律大石,都不是有勇無謀之人,這些天實在太過平靜,事出無常必有妖,雖然大薩滿胸有成竹,但咱們卻不能不多加防備…”完顏希尹足智多謀,雖然他隻是國相的兒子,但完顏阿骨打對他的青睞和重用,並不比親兒子完顏宗望等人要少。
完顏希尹的話一點都沒有錯,即便完顏部都是萬人難敵的猛將,但在戰場上,他們從來都是粗中有細,他們就像暗夜之中的黑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爪子,謹小慎微,可發動攻擊卻又如同夜風和雷霆一邊迅捷。
但他們也都意識到這些話背後的隱藏意義,他們並不擔心戰局的發展和變化,他們隻擔心著同一個秘而不宣的難題。
這大金國,到底是完顏部的,還是大薩滿的!
對於喜歡挑戰強者來證明自己勇武的女真人來說,奄奄一息苟延殘喘的遼國已經不是對手,而大焱素來軟弱可欺,在大薩滿沒有出現之前,他們唯一害怕的,就是盛怒的自己。
可大薩滿出現之後,或許大薩滿才是他們心中最忌憚也最不能提及的那個強大威脅。
他們早就獲取了各方的軍報,甚至連遼國皇帝到長空寺祭奠祈福的消息,都沒有瞞過他們的耳目。
對於老皇帝合情合理的舉止,完顏希尹卻提出了自己的質疑。
老皇帝其實早就已經被完顏部打怕了,這個時候他不龜縮在皇城之中,而是往西北方向的長空寺走了一趟,實在有些可疑。
“或許咱們可以派出斥候,往長空寺方向偵察一番,若他們那處埋了伏兵,咱們也能夠有個應對。”完顏宗望用小刀切著烤羊肉,吃相並不是很難看,反而出奇的淡然和平靜。
完顏宗翰冷哼一聲,接過話頭道:“明日就要發兵攻城了,眼下又伸手不見五指,即便派出斥候,也沒有太大用處,明日咱們緊盯著西北方向便是了,我就不信麵對神威大將軍,這些遼狗敢出來撒野,要真想偷襲,今夜便是他們的最佳時機。”
宗翰如此一說,眾人也就沉默了下來,完顏阿骨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而後將明日的部署任務都跟這些猛將說了一遍,這才將他們打發了出去,隻留下了完顏希尹。
此時的金國便如同當初建國的契丹一般,諸部落的領主擁有著私軍的掌控權,他這位名義上的國主,對領主們的約束力,其實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麽大。
這也是大薩滿為何能夠得到絕大部分人擁戴的原因之一,畢竟金國不是他完顏阿骨打一個人的金國,所以在他看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單憑勇武想要馬踏天下,顯然是不太可能的。
許多人都覺得他老了,變得軟弱了,開始畏首畏尾,不再像年輕時候那般悍勇無畏,完顏阿骨打卻認為,這是一種成長。
不是年齡上的增長,而是對天下大勢以及征戰八荒的認知,甚至於對如何管理一個國家和種族的經驗閱曆。
擁有越多,忌憚也就越多,所以漢人們才會說“光腳不怕穿鞋的”,當初他一窮二白之時,也是敢打敢拚,因為除了一條命,他們再沒有其他東西能夠失去。
可現在他們擁有了遼國一半的領地,他們建立了屬於自己種族的國家,這在女真的曆史上,絕對是千古萬世不滅的功勳,他又豈能讓這一切都毀在自己手裏?
當然了,也不可能將這一切,拱手讓人,即便伸手的是大薩滿,也不行!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完顏宗望等一幹悍勇的驍將,頗具虎父之風,像極了自己。
可直到不久前,他才發現,完顏希尹,才是最能理解自己,最像自己的那個年輕人。
也正因此,對於熟讀經典,對遼國和大焱形勢以及國情甚至人文風情都一清二楚的完顏希尹,阿骨打是極其看重的,在某些事情上,這種信賴已經超過了宗望等人。
“今夜寫份檄文,明日遣人送到臨潢府去,若他們開城投降,那是最好不過,不宣而戰有些不合規矩,咱們要名正言順地擊敗遼人。”
“諾。”完顏希尹行禮領命,見得外頭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從懷裏取出一隻散發著木頭清香的盒子來,不動聲色放在了自己的案上,這才悄然離去。
待得完顏希尹離開之後,完顏阿骨打緩緩站了起來,走下寶座,將那木盒拿起,輕輕打開,但見一枚拇指大的蜜丸,靜靜躺在木盒內的絲布之上。
他將蜜丸拈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塞進了嘴裏,像品嚐著一顆長生的果實,慢慢咀嚼著。
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樣,因為大薩滿的種種“神跡”而俯首,他就不是一代女真雄主完顏阿骨打!
若非大薩滿給他下了毒,操控著他的生死,他又怎麽可能忍氣吞聲做這個傀儡!
事關帝王榮辱,他甚至沒有讓完顏宗望等人知曉,因為這幾個驍將一旦得知,勢必要跟大薩滿決裂,眼下正是金國飛速崛起的上升期,決不能發生內亂,況且這種內亂,極有可能會覆滅金國,也極有可能以大薩滿的勝利而結束。
再者,在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貿然對大薩滿動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大薩滿的毒藥確實了不起,但他們也沒有想到,精通諸子百家的完顏希尹,早已偷偷配製出了解藥了。
如果不是對完顏希尹信任到了骨子裏,完顏阿骨打又怎麽可能冒險吃下他的解藥?
能夠成為一代雄主,完顏阿骨打又豈是任人操控的傀儡,或許他沒有神威大將軍這樣的火炮,但他卻有一顆隱忍之心。
大薩滿還在想著踐踏遼國,想著踏破遼國之後下一個目標便是大焱,可在完顏阿骨打的心中,無論遼國還是大焱,都已經不是第一目標。
他的第一目標,是不久的將來極有可能將他取而代之,君臨天下的大薩滿始可汗!
在這一點上,他與蘇牧有著詭異的共同之處,那就是他們不僅僅比同伴看得遠,他們比敵人也要看得遠!
我見識過神威大將軍鐵炮的威力,也見識過大薩滿那種近乎鬼神的茶湯的藥效,但他更見識過大薩滿那沒有任何人性的罪惡行徑!
他完顏阿骨打為了帝國,也可以變得極其邪惡,在他看來,征伐天下的過程當中,沒有誰是無辜的,沒有誰是不能死的,心慈手軟根本成不了大事。
所以歸根結底,他痛恨的不是大薩滿的邪惡,而是大薩滿在他的地盤上做這樣邪惡的事情!
重點已經不再是大薩滿的邪惡,重點在於,這是他的地盤,而不是大薩滿的地盤!
為了奪回自己的地盤,為了贏回主動權,不再甘當傀儡,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比大薩滿還要邪惡百倍萬倍!
這就是他完顏阿骨打的野望,這就是他的忍辱負重,他隻是希望,當一切降臨之時,他能夠留下始可汗一條命,讓他也嚐一嚐俯首帖耳的滋味!
東方漸漸發白,而瓊樓之上仍舊隱約傳來杯盞交錯以及女子的呻吟聲,而大營裏頭的士兵們已經紛紛鑽出營帳,開始埋鍋造飯。
雲朵漸漸顯出充滿生機的白金之色,然而這片大地,卻又即將被鮮血澆灌。
月神湖畔,燕青同樣看著東方的雲朵,想起自己的女人以及那個還未出生的小家夥,他轉頭望向南方,極其罕見地露出淺笑,低聲自語道:“等著我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