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雲龍九現
這世上多有同甘,少有共苦,縱使同甘共苦,待得苦盡甘來了,又開始患得患失,常覺不均,所謂隻有貧賤的手足,沒有富貴的兄弟,大抵如斯。
縱觀古今,凡舉大事者,待得功成名就,必將窩裏鬥,鬥得個頭破血流,鬥得個你死我亡,單說太平天國之時的內鬥慘狀,便可證明這一至理。
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危機,就是方臘麾下弟兄們的真實寫照。
婁敏中等人不願看著方七佛一手遮天,雖然永樂朝得以建立,方七佛居功至偉,但大家同朝為臣,誰又樂意看著一人獨大?
然而直到此時,他身邊最信得過的親衛之中,居然有一半暗中投靠了方七佛,他卻全然無知,再想想自己往日來的一些小心思小動作,他才知曉後怕。
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一些籌劃和手段,原來一樁樁一件件都落入方七佛的耳目眼線之中,隻讓人當看了猴耍,這種滋味,既讓人感到羞辱,也讓人感到無盡的忌憚!
他堂堂方臘心腹,左丞相婁敏中都這般受製,那麽朝中的其他兄弟呢?推己及人,這永樂朝中的文官武將,能夠逃得出方七佛掌控的,又有幾人?
婁敏中心中多有不甘,雖然方七佛一直是方臘軍的核心領袖,但江山畢竟是大家弟兄一條條性命打下來的,大家憑什麽噤若寒蟬?
這種不甘和屈辱讓一向沉穩的婁敏中陡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來,或許一聲令下,讓這些個親衛相互廝殺,來個玉石俱焚,魚死網破,也是不錯的吧?
可正當此時,長街的那頭卻是響起了“篤篤”的馬蹄踏地聲,方七佛果真現身了!
這本該是兒子婁玄燁與駙馬爺柯引爭風吃醋,小打小鬧的一件事情,結果卻鬧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如果說方七佛沒有在其中借題發揮,估計也沒有幾個人會相信。
這位被稱為雲龍九現的軍師智近乎妖,無論在江湖還是在官方都擁有著極其響亮的名號,在某些方麵,甚至隱隱超越了他的兄長方臘。
他單騎而來,緩緩下馬,走到了柴進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蘇牧點了點頭,這才對婁敏中說道。
“相爺糊塗了…”
方七佛此言一出,婁敏中麵色陰沉,婁玄燁卻勃然大怒!
他爹爹乃聖公的金蘭兄弟,連聖公在私下裏都要稱呼一聲老哥哥,若論資曆,也就燒糧營一役之中被撒白魔等人殺死的方垕才能相比,方七佛卻當麵鑼對麵鼓地罵他爹爹糊塗!
雖然心頭憤怒,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婁玄燁如果直到此時都看不出這件事背後的意味,也就不是婁敏中的兒子了。
知曉自己這個小輩沒有任何發言權,婁玄燁也隻能忍下心中憤慨,卻是拿目光盯著自家父親。
婁敏中也不是好惹的,否則也不會跟方七佛爭這個永樂朝一把手,當即冷哼一聲,沉聲道。
“方貌,你也算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豈不知長幼有序麽,難不成你真想為了這麽一個朝廷走狗鷹犬,與老夫撕破臉皮!”
婁敏中這話實是太衝,話外之音聽著不想撕破臉皮,實則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撕破了臉皮了。
方七佛見婁敏中果然坐不住,竟然直呼其名,不怒反喜,微微一笑道。
“相爺想來是誤會了,小弟的意思是,相爺一時糊塗,竟聽信了小人的讒言,做了這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實在讓小弟心疼,這才不得已出手製止,以免相爺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矣…”
方七佛這番話意思很明顯,語氣姿態都放得極低,顯然是在給婁敏中一個台階,婁敏中這樣的老狐狸,自然聽得出言外之意,心裏卻又有些訝異,不知方七佛演的是哪一出。
不過他又不是毛毛躁躁的小子,當即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地反問道:“哦?不知軍師口中的小人,到底是哪個,竟然有這麽大的本事,妖言迷惑本相!”
方七佛見婁敏中放軟了下來,嗬嗬一笑道:“相爺能謀善斷,乃我永樂新朝的中流砥柱,牛鬼蛇神又豈能迷了相爺的眼睛,這些個小人自然不敢太歲頭上動土,隻是難保不在小賢侄的身邊吹妖風點鬼火啊…”
方七佛身高七尺,形若寒竹,氣勝冬梅,堂堂文人的儒雅,豐神俊逸,鬢角兩縷斑白,風采逼人,這一眼便定在了婁玄燁的身上。
這意思也是很明顯的,你婁敏中堂堂左丞相,聖公的老弟兄,又有誰敢挑唆於你?但挑唆你的兒子,通過你的兒子來攪風攪雨,也不是什麽出奇的事情呢。
不知為何,宋知謙聽到方七佛說到此處,一股涼氣便從腳底板湧上來,沿著脊梁骨一路往上衝,炸得他腦子嗡嗡直響,頭皮直發麻!
他確實就是那個進讒言挑唆婁玄燁的小人,可這一切都是在方七佛的授意之下才敢做,否則以他那點小聰明,又豈能想得出這環環相扣,層層相疊,使得暗湧變狂潮的計策!
可從方七佛此時的言論來看,這是要卸磨殺驢烹走狗的節奏了啊!
他宋知謙在杭州一戰之中當了逃兵,為的就是能在亂世之中安身立命,做一番大事,這才寄附了方七佛,勸降陳公望,收攏杭州文人士子的人心,卻是為方七佛立下過大功勞的。
然而在方七佛看來,一個宋知謙,今日死去的諸多獄吏和看守,哪怕加上婁敏中那百餘親衛,又豈能比得上蘇牧一人的價值!
眼下朝廷大軍即將到來,黑雲壓城城欲摧,梁山先鋒軍已經抵達杭州邊界,形勢已經迫在眉睫,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收服蘇牧,研發出火器以及諸多守城的工事器械,否則杭州必然無法守住!
毫不誇張的說,蘇牧一人的價值,便抵得過成千上萬的軍士,若方七佛身處蘇牧所在的那個後世,說不定都要感歎一句,知識就是力量,人才最貴啊!
用一個宋知謙的賤命,換來蘇牧的投誠,又能緩解他與婁敏中的緊張局勢,何樂而不為?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方七佛早已深諳其中道理,攻打杭州之時,他都能夠用人命來填城,在戰場之下,這些人是他的手足弟兄,他可以將最好的房子、最美的女人、最烈的美酒與他們分享,可一旦上了戰場,這些弟兄不過是棋子,為了最終的勝利,該做出犧牲和決斷的時候,他絕不皺一下眉頭!
宋知謙感受到方七佛的殺意,他預感方七佛已經將他當成棄子,他的思緒瘋狂飛轉,竟然有些手足無措了。
在他以為必死之時,老天爺給他開了一道後門,讓他走了出來,讓他無限接近於榮華富貴和功名聲望,他甚至已經看到了自己即將功成名就的希望。
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重新崛起,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再次接近死亡,這樣的人生曆程,跟他的堂兄宋知晉,簡直如出一轍!
當人走投無路之時,靈光閃現,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求生的本能,是一種直覺,判斷和選擇出對自己最有利,能夠在最短時間之內完成的自救舉動,這種舉動便是叫喊!
“軍師!你不能這樣…!”
宋知謙的剛剛開口,方七佛的身形陡然一動,這儒生樣的大謀士便來到了宋知謙的麵前,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單手將他淩空提了起來!
這也是方七佛為何欣賞蘇牧的原因之一,因為蘇牧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一直被人低估,卻又一直默默發揮著作用,一直擁有著深不可測的底牌,又一直無人能夠看得清楚!
他跟蘇牧一般,靜若處子,動則似虎狼!
許多人都曾聽說過方七佛的武藝,都聽說他能夠與石寶相鬥而不落下風,卻沒有太多人見過他出手。
今日,婁敏中等人才如此直觀真切的見識到軍師的武藝是多麽的恐怖!
宋知謙隻說了一半,但正是這種意猶未盡的留白,才使得在場之人浮想聯翩,這一幕不僅僅落入了婁敏中等人的眼中,更是落入了暗中監視著的那些人眼中。
方七佛與婁敏中第一次整麵交鋒,必然吸引了朝中諸多勢力的注意,他們將情報及時地傳遞回去,真不知道會引發怎樣的猜想了。
宋知謙雙手死死抓住方七佛的手,卻終究掰不開,隻能雙手去抓方七佛的脖頸,兩人身材差距比較大,宋知謙隻能抓住方七佛的前襟,而後怒睜雙眸,眼瞳已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一張臉通紅變青紫,喉頭發出咳咳的聲音,嘴角開始溢出血跡來。
方七佛一手扼住宋知謙,微微轉過頭來,朝麵色蒼白的婁敏中父子說道。
“沒錯,小弟說的小人,正是宋知謙這一種,我等為聖公、為天下百姓賣命,終於撥得雲開見月明,如今剛剛小有所成,絕不可因為一些小人,而鑄成大錯,誰敢破壞我兄弟間團結情誼,我方貌必不相饒!”
隨著方七佛話音一落,他的手猛然用力,宋知謙的脖頸喀嚓一聲悶響,七竅流血,腦袋已經耷拉了下來,至死都怒睜著難以置信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