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煙雨暗千家
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二月初的杭州如詩如畫,淅淅瀝瀝的小雨滋潤著輕輕綠綠的枝芽,那薄若輕紗的雨幕縹緲輕柔,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雨太輕,還是霧太重,山水半隱,天低地青青,四處是煙雲。
時值早晨,街道兩旁的早點鋪蒸騰著白色的霧氣,使得這座繁華大城更加縹緲,一如煙霞籠罩的空中樓閣那般。
迷迷蒙蒙的街道盡頭,一匹老馬敲響濕潤的青石路麵,馬蹄的踏踏聲異常清晰,氣色萎靡的老馬背上,馱著一個竹藤書箱子,牽著馬的卻並非書生。
此人長發隨意披散,遮掩了半邊臉龐,穿著破舊的武者服,身後背著一個四尺餘的長條布包,這樣的裝束雖然有些惹眼,但在繁華熙攘的杭州城裏,卻也不算得鶴立雞群。
見慣了世麵的杭州百姓也不以為奇,沿途鋪子和攤販仍舊向他招徠生意,打開熱氣騰騰的蒸籠,極力推銷自己的早點。
一人一馬在逐漸喧鬧起來的杭州街道上走著,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大宅院的前方。
這大宅院並不似書香門第那般清幽文雅,又不是暴發商戶那樣充滿銅臭,低調之中又不失富貴之氣,門匾上“蘇府”二字透出一股子大家風範,顯得頗有底蘊。
早起的家仆睡眼惺忪,嗬欠連天地在打掃著府門前的道路,見得這有些蕭索的一人一馬,也隻是懶懶地白了一眼。
那武者似乎笑了一聲,而後牽著馬繼續走起,到了蘇府斜對麵的一家包子小鋪前停了下來。
“給我準備一間幹淨一點的房間。”
“咱家隻賣包子,不做客棧。”賣包子的是一名老叟,一名看起來二十多的女子,女子中上姿容,稱不上小家碧玉,卻也有幾分姿色,身材高挑豐腴,但在這個十四歲就嫁人的年代,這女子仍未做婦人發髻的打扮,一看便知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難怪說話這麽直了。
“我買包子,但也要房。”
那武者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輕輕放在了老叟前麵的桌子上。
老叟沒敢去碰銀子,隻打量了一眼,那武者長發半遮麵,沒甚表情,雖話語有些咄咄逼人,但又讓人感覺不到壓迫和敵意,隻讓人感受到他就隻是想要一間房,如此簡單。
“你這人怎麽回事?都說了咱們家賣包子,不.……”女子叉著腰,已經有些氣憤,不過老叟擺手製止了她。
“青花,帶這位……英雄到後院客房。”
“可是爹!”
“快去!”
“哼!”陸青花不滿地瞪了父親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往院子裏走,那武者並未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平靜地朝老叟抱了抱拳,牽著馬跟了上去。
姓陸的老叟捏起那錠銀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銀錠翻了過來,銀錠底部被削去了一小片。
他雖然做的小本買賣,但眼力還是有的,這銀錠的成色與官銀一般無二,銀錠底下卻被削去了一塊,真相也便呼之欲出了。
總之這人他是惹不起的,既然他沒有表現出惡意來,又敢光明正大在街道上行走,陸老頭也就收留了下來,畢竟他還要籌措銀子辦嫁妝,好將家裏那個臭脾氣的大姑娘給嫁出去的。
陸青花可沒想過自己的老爹會這麽急著將自己嫁出去,她心裏不斷在罵著身後那人,好不容易到了後院客房,她正準備離開,又聽那人吩咐道。
“找點豆餅和水喂喂馬,給我弄些吃的,還有,準備些熱水,我要洗澡。”
“說了咱家隻賣包子,不做客棧!”陸青花都要被氣哭了,也顧不得這人一臉江湖相,忿忿地摔門出去了。
杭州畢竟是江南大城,治安非常的好,而且處處充滿文人氣息,來往的江湖客也是不少,但敢動手的卻沒有幾個,地痞流氓都喜歡聽曲兒說書的這麽一個地方,陸青花還真不怕這人動粗。
“難怪嫁不出去了……”蘇牧搖頭輕笑,將額前的長發往後撥了撥,解下背後的布包,連鞋襪都沒脫,就直接仰躺在床上。
床鋪散發著幹爽的太陽花氣味,蘇牧輕輕呻吟了一聲,任由體內的疲累散到四肢,而後被驅逐出體外,思緒漸漸浮現起來。
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半年了,這個名叫大焱的朝代有些類似於後世被稱為“火宋”、“炎宋”的宋朝,按說該是經濟最為發達的一個朝代,然而命運終究不甚眷顧蘇牧。
在前世,他並非縱橫商場的腹黑總裁,也不是什麽高端領域的高材生,不是醫生也不是特種兵,他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為了生計而四處奔忙,當過白領也搬過磚,被人欺負也耍過流氓,閑暇時不忘看書寫字,給自己的腦袋充電,以彌補自己沒能上大學的遺憾。
為了照顧家中尚在讀書的弟弟和妹妹,他放棄了就讀國內名校的機會,早早在職場中打拚,也曾四處碰壁,由一塊棱角分明又臭又硬的石頭,變成了溫潤圓滑的鵝卵石。
對於這件事,他雖有遺憾,但也僅僅隻有遺憾,而並無後悔,因為他一直輸給生活,卻贏了自己,從未低過頭。
那場可怕的事故發生之後,他的腦海之中閃過短短二十幾年的生活片段,在那一瞬間,他隻覺得很輕鬆,盡人事而聽天命,該做的他都做了,天命如此,他也覺得是一種解脫。
直到再次醒來,卻已經進入到了這副軀體內,與陪他四處遊曆的老仆人一同,被虜到了賊窩之中,二人皆受重傷,雖然他最後也是從屍體堆之中爬出來的,但他心裏卻還是有些激動與慶幸,或許上天給他這個機會,也是一種厚愛,他終於能夠瀟灑自在的為自己而活。
至於那個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最終也沒能醒過來,蘇牧隻能從路引和隨身物品上,得知了這副身軀主人的身份,輾轉來到了杭州。
人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路裏,但這個身子的前主人也是欠缺考量,此時南方匪患正鬧得凶,他還敢帶著老仆人四處遊曆,再者說,父母在而不遠遊,想來這“前任蘇牧”也不是個讓父母省心的乖寶寶。
如此想著,一路積累下來的疲乏也就如潮水一般湧來,蘇牧正欲陷入沉睡,卻又被一聲巨大的撞門聲驚醒,原來是陸青花提著熱水進來了。
這老姑娘大概讓爹爹說教了一通,沒什麽好臉色這是一定的了,放下熱水,又從門外提了食盒進來,而後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口中還喃喃罵道:“燙死你個豬!吃飯噎死你!噎不死就撐死!”
“嗬。”蘇牧無奈一笑,這件事本就是自己不妥在先,也怪不得這老姑娘這般姿態,他掃了一眼陸青花的背影,消瘦的肩背,纖細的腰肢,再往下.……蘇牧不由感歎了一句:“其實也不僅僅隻是脾氣大……”
二十多歲的姑娘家在大焱朝雖然算是“超級剩鬥士”,可在後世,正是青春火熱的輕熟女年紀,對於禦姐控的蘇牧而言,於陸青花,他是沒理由產生惡感的。
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幹爽的書生袍,蘇牧打開食盒,飽餐了一頓,又看了看那匹老馬,見得老馬正噴著響鼻啃著豆餅,便安心地回去睡了。
年少不知月,在陸青花的鄙夷和唾棄之中,蘇牧在這個後院住了大半個月,兩人見麵不多,交談就更少了,蘇牧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忙些什麽,陸青花想趁著送飯的時候偷偷搜一下蘇牧的家底,但最終還是沒敢動手。
為了趕走這個惡客,她也動用了許多“下三濫”的手段,在飯菜裏添加意想不到的“佐料”,用喂馬的水來給蘇牧燒洗澡水等等,然而蘇牧卻並未表現出任何異常舉動來,抬頭不見低頭見,仍舊笑嗬嗬地點頭,而後換來陸青花好一通白眼加抱怨。
到了三月中的一天,陸青花從外麵回來,見得蘇牧在收拾東西,心裏反而有些高興不起來,但嘴臉上自然還是一副欠揍要死的樣子。
或許她就是這麽一個人,畢竟嫁不出去了,又整日陪著老父親賣包子,黃花大閨女一個,也沒甚麽朋友,天天皺著眉頭罵隔壁老王家那條癩皮狗長得醜,可那條狗死了,再也不來包子鋪鬧騰了,她心裏又不舒服,怪老王沒喂好那條狗。
“這段時間叨擾了。”
當她聽到蘇牧淡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本想說沒關係,但開口又成了:“知道就好!”
“有空?”
“嗯?”
“幫我拿一下東西。”
“好說,巴不得您走呢!”
蘇牧笑了笑,抓起長布條,牽了老馬,與陸老頭告罪一聲,也就離開了包子鋪,徑直往街道上走。
“你要去哪裏?”陸青花將那書箱子抱在懷中,活像懷胎十月的孕婦,見得蘇牧往蘇府的大門走,不由問了一句。
“去蘇府啊。”
“哦。什麽?!蘇府?你撐傻了吧!人家可是杭州的大戶,你以為會像咱家那小包子鋪這般好欺負啊?想要住蘇府,真是癡人說夢了!難道住我家很差嗎?一定要去蘇府?你那點銀子也就夠在人家門口蹲一晚,你一定是去那裏當護院之類的了,看你就不像好人,不過你細胳膊細腿的,當護院不出三天就被人打成狗了.……”
陸青花啪啦啪啦在後麵嘮叨,竟連蘇牧停下來也沒察覺,差點就撞到了蘇牧的身上,而後者卻隻是保持著淡淡的笑容,看著瞪眼羞紅了臉的陸青花。
“說完了?”
“切……給人家當護院能有什麽出息,你又不是沒銀子.……被人趕出來了可別再到我們家來!”陸青花撇了撇嘴,不屑地咕噥道。
蘇牧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老姑娘,陸青花不甘示弱地與之對視,最終還是咬著下唇低下了頭。
“你……你為啥一定要住蘇府?蘇家是杭州十大望族,不好惹的……”
“為什麽住蘇府啊.……因為那是我家啊.……嗬.……”
“哦,啊?”
看著一臉驚詫和羞臊的陸青花,蘇牧隻是一臉無奈,聳肩,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