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驚惶失羽衣
那大概是我在未央宮的歲月裏,最平靜最開心的一個晚上。
劉景行跟我肩並肩躺在一張床上,我倆都很虛弱,我說"你這樣跑出來還久久不回去,被發現怎麽辦?"
他說,"父皇留給我的暗線全部都啟動了,莫說是一晚上,便是劉無忌現在到了承明殿門口,我也不擔心。”
我側頭看看他,"那你要奪回這皇位,豈非探囊取物一般,劉景行,你真的舍得放下嗎?長留山很美,可與凡間的花花世界有很大區別。。。"
"寒酥,"他也轉頭看著我,"雖然我從小就被父皇寵愛,可他多半是更看重我的血脈,總之不會像我母妃那般癡情,以前我不懂得,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喜歡上一個人,便覺得她是世上第一重要之事,便是江山也不能比。"
他的眼睛又晶晶亮的看著我,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我趕緊正過臉,強行控製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
"那陶誠怎麽辦?"我突然想起,心中有些不安,
"你怎會想到她?"他有些詫異的看著我。
"我還答應過,幫她接近你的。。。。"
他的嘴一撇,敲了一下我的頭,"你還真是什麽都應下來啊,你怕不怕我變成狐妖,一口吃了她?"
我看著頭上繡著蝙蝠流雲的錦帳,擔憂道,"我沒玩笑,我第一次變成仙鶴時便見了她對你的心意,她在宮中避寵,還是為了你啊。"
他目光直直得看著我,"可是我隻記得那隻醉醺醺的仙鶴還會臉紅。"
"喂!"我還想跟他說什麽,卻被他打斷,"我和陶誠是有過婚約,但是正經的見麵卻隻有我被囚在承明殿之後,等我和你走了之後,她會放下的。"
他輕輕閉上眼睛,又說,"寒酥,深宮裏的人和事,你該再小心一些。將你的羽衣脫下來收好,不要再被反噬了。"
"再過三天,你到太液池邊等我,我們就離開這裏。"
"那你帶我逃出皇宮,我帶你回長留山,我住的山穀名叫碎星穀,夜晚的時候,漫天都是閃亮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那裏還有一片湖,叫碎星湖,因為它倒映著星星,好像銀河落在你身邊,我在梨花樹下埋好了酒,撕下封條,整個山穀都是香味,你可以喝一口,醉上一天,晚上我們去釣幾條魚,什麽做法我都會,可以烤,可以紅燒,若是配著梨花酒,那還是清蒸好,配一點青梅蒸一蒸,你一定沒吃過!"
我聲音很輕的跟他說話,卻滔滔不絕,這是我在未央宮說的最多的一次。
劉景行很溫柔的聽著,眼睛亮晶晶,
"果然人間一百年委實太短暫,聽你說完,我怕是願意躺在草地上一萬年,給你摘星星。"
"那怕是不行,"我笑道,"你若是把星星摘走了,天上的昴日星官會生氣的,他好不容易把銀河排成樣了,你拿走一顆星,他便要重新開始。"
"那便多拿一些,反正拿多少他都會生氣!"
"寒酥,"景行伸手撫了撫我的長發,"你睡吧,很快,我就接你走。"
我便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很快,我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大大的笑臉在我麵前綻開,我愣了愣,才看清眼前之人。
"誠誠,你怎麽來了?"
陶誠正笑盈盈的看著我,"你可算醒了,你這一身的酒氣啊,到讓我想起一隻漂亮的仙鶴!同你一般愛飲酒啊!"
她身上穿著淡藕色交領襦裙加大袖褙子,細細的繡著辛夷花與繡球花紋樣,看著極為舒適秀麗。
我尷尬一笑,連忙問道,"你帶了什麽,味道好香啊?"
她神秘一笑,從身後獻寶般拿出一隻食盒,舉到我麵前,我打開一看,是滿滿一盒子的荷花酥,倒是色澤誘人,香氣撲鼻,聞了便教人食指大動。
"我那邊新來了一個廚娘,這點心做的可是一絕,我嚐了很好,便叫她教教我,親手做好了攢了一盒子給你送來。誰知一進來便瞧著你失魂落魄的躺著不動,怎麽喊你也不動,倒把我唬得一跳。"
她作勢伸出手,要探我的鼻息,被我一手彈開,我們相視一笑,她道,"我就知道,你這般貪吃,可舍不得死呢!"
我咬了一口她遞過來的荷花酥,立刻緊蹙雙眉,"哎呀,你這荷花酥不但不甜,還鹹的要死啊!"
"啊?"陶誠一愣,連忙將我手裏的半塊搶過去,咬了一口,
"哎呀,我定然是將鹽看成了糖,全都放錯了!"
我哈哈一笑,"也使得,勞你再煮碗白粥給我,配著剛好!"
她白了我一眼,倒是極嬌美的樣子,"雖不好吃,但念著我是特意給你做的,你可要幹幹淨淨的都給我吃了!"
我低下頭,靠著她的肩,"好誠誠,我怎不領情?今日我落魄,隻有你是誠心誠意來瞧我。"
我心中又想起了鸚哥,若她還在,該有多好。
陶誠見我不悅,忙道,"你別胡思亂想,把自己熬得一把骨頭,看看你如今,風吹吹就要壞了!誰說你落魄了?滿宮裏瞧瞧,誰能及上你?"
她掐了一下我的下巴,"雖說失了鸚哥,可你總算保住了,如今也是否極泰來。"
"否極泰來?"我皺了皺眉,這才覺察出不對,忙問道,"我如今正禁足,怎麽放你進來探我?"
陶誠愣了愣,"你已經被解了禁足,怎麽你還不曉得嗎?宮裏如今都炸開了鍋啊!"
如今,未央宮裏上上下下都曉得,我身邊的宮女蘇子,昨夜去了合歡殿,整整跪了一夜,直到天明時,雍容嬌豔的李夫人送劉無忌出門上早朝,她才哆哆嗦嗦跑上前求見。
劉無忌認得蘇子,便喝住合歡殿那些要來捉她的宮人,叫她近前會話。
蘇子聲淚俱下的說我在宮中病了好幾日,一日比一日瘦弱,太醫們都不敢前來探病,她萬般無奈之下,才跑來合歡殿,犯顏求見,隻是昨夜到現在,無人通傳,生生又耽誤了一夜,亦不知現在如何。
蘇子凍得牙關不穩,但思路還是十分清晰。
她哀哀哭訴,"她們都說我家夫人失了寵,有什麽可急的,可夫人如今危及性命,還請陛下憐憫一二!"
這番話成功得將劉無忌的臉色變了幾變,很快,波濤洶湧便化成了莫測的深海,令人膽寒不已,他揮揮衣袖叫蘇子起來,淡聲道。
"蘇子一心為主,可堪嘉獎,擢升為仙居殿一等掌事女官!"
李季連忙點頭稱是,劉無忌又回頭看向方才還驕矜滿麵的李夫人。
輕聲道,"淩霄如今才剛有孕在身,這些宮人便不服管教,陽奉陰違,朕看不懲治一下,日後便要威脅到朕的愛妃與皇子了!傳朕口諭,合歡殿一幹宮人,全部發往掖庭暴室,再著內侍省選了好人來伺候!"
言罷,上了車輦,一陣風似的走了,徒留李夫人氣得牙關瑟瑟,滿麵蒼白。
於是一大清早,解開我禁足的旨意,一路從合歡殿聲聲穿透了層層宮牆傳遍了未央宮,除了我,無人不曉。我驚得一時回不過神來,這蘇子不是已經向我求去了嗎?為何悶聲不吭做了這麽一件大事,陶誠看著我呆愣不語還以為我歡喜得傻了。
她一手拉著我,勸道,"說起你和陛下,總是你性子淘氣了些,總是和他別扭,倒將自己弄得形容憔悴,若是損了容貌,他豈會憐惜你?未央宮裏,最不缺的,便是綺年玉貌的女子!我是寧可你得寵的,萬不要那些妖豔賤人在我跟前!"
她再絮絮的說些什麽,我都聽不清了,耳朵裏嗡鳴聲一片。
不過該來的,總也是躲不掉。我脫下了重華羽衣,放在一隻錦盒裏,藏在了流雲蝙蝠的錦帳之上。沒有了羽衣,我身上淡淡的輝光便消失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更像是一個人了,深宮女子的憔悴,便有了模樣。
劉無忌的車駕比蘇子的腳程快多了,此時他已經出現在我的鏡子裏了。
我仔細看了看,劉無忌還跟我認識的時候差不多,高大英武,陰鷙深沉,鷹視狼顧,比以前更加難以琢磨。或許不是他變得更加難以琢磨,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看懂這個人。
我歎了口氣,並沒有轉過頭,他眼中的希冀漸漸湮滅,我猜他以為這次是我服了軟,才吩咐蘇子去合歡殿求他。他是多麽想看到我屈服的模樣?
果然他冷冷的看著我,"朕來了,你不參拜嗎?"
"參見陛下。"我站起身,從容給他見了禮。
"你沒有話,要對朕說嗎?"他冷冷的看著我。那目光曾令我心痛過患得患失過,現在又變得五味雜陳。
我搖搖頭,"臣妾與陛下,早就無話可說了。"
"你說什麽?"他眼中噴湧著怒火,朝我逼近了一些,"朕與你說過,不要再挑戰朕的耐心!"
"我確實不想再挑戰了,"我抬頭直視他,"你太過自私,為了你自己,可以犧牲一切。我本傾心相隨,可你步步欺瞞,我曾經以為我可以撫慰你的孤寂,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不需要撫慰,這本來就是你想要的孤寂,你要的就是人人畏懼你,把江山踩在腳下的感覺。"
"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吧?"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朕對你不夠好嗎?這宮裏的女人,哪一個能超越你得到的寵愛?你就是想做皇後嗎?你有這個野心是嗎?"
我苦苦一笑,"你看,你我就是這般話不投機,你從不曉得我想要什麽,你也確實不需要知道,我不過你是行軍路上偶然得到的女人,早在青州就可以犧牲掉的那個女人!"
"你為何非要計較這些事?你現在好好的,就留在朕的身邊,朕也不必在看任何人的臉色,補償你,寵愛你!你為何不能像別人一樣,懂得滿足懂得感激朕?"
我仿佛陌生人一般看著他,一把甩開他,"我為何要感激一個想要殺死我的人?劉無忌,你我的緣分,自今日起便恩斷義絕,我願搬入無梁殿,日後都不必再相見了。"
他的臉色陰沉,像是山雨欲來,半晌才陰惻惻的對我說,"你是朕的,朕不讓你離開,你就永遠不可能離開,就算你死,也要死在朕的身邊!"
我正欲跟他爭辯,他卻一掌砸在我的脖頸處,毫無法力的我瞬間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床上,隻覺得頭痛欲裂,劉無忌已經走了,室內空蕩蕩的,我昏沉沉的隻感覺眼前有什麽在晃動,突然我心中一凜,仰頭一看。
流雲蝙蝠的錦帳已經被扯了下來,我的重華羽衣,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