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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但使龍城飛將在

  八月底,自張掖一別後各自努力的蒲類、強弩將軍兩支部隊,在蒲類海勝利會師。


  “八百,八百。”


  楊惲瞧見在韓增軍中為親衛的張安世之子張彭祖,便招手喚他來問話,其字八百,寓意彭祖壽八百。


  “你老實與我說,強弩將軍斬首多少?”


  張彭祖作為右將軍之子,也是早早在宮裏做了郎衛,還跟過楊惲,不好拒絕,看了看左右後低聲道:“說是三百級,其實就一百多,其餘兩百皆是濫殺的老幼,子幼兄,可千萬別說是我泄露的。”


  “一定,一定!”


  也不知是一定嘴大泄露出去,還是一定閉口不言,任弘覺得是前者,於是打探情況後,楊惲給他帶來兩個消息。


  “壞消息是,前將軍的大軍出居延塞後西行千餘裏,也沒逮到匈奴人,隻在沿途遇到一個小部落,斬首捕虜‘三百餘’,還沒我‘西涼鐵騎’一部斬獲得多。”


  好消息不用他說任弘也看到了,韓增運氣好,還順便擄獲了馬牛羊七千餘,驅趕至此,統統宰了吃肉,好歹能解大軍燃眉之急,可即便加上捕獵、捕魚所得,也隻夠十來天口糧。


  趕到預定的戰場後發現襲擊目標沒了,接下來這場仗該怎麽打,就成了兩將軍咎待解決的問題。


  兩軍在轅門下合議,韓增軍中的軍正,光祿大夫義渠安國率先提議道:“漢軍出塞找不到匈奴是常有的事,就比如元鼎六年,匈奴烏維單於在位,漢已滅兩越,遣故公孫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餘裏,至浮苴井,從驃侯趙破奴萬餘騎出令居數千裏,至匈奴河水,皆不見匈奴一人而還。”


  義渠安國攤手道:“大將軍令吾等出兵至蒲類海擊右賢王部,可如今右王遠遁不知所蹤,而大軍糧秣將盡,乘著還夠回程所食,還是暫退為妙。”


  他那邊話音剛落,蒲類將軍這邊的軍正趙廣漢算了比賬:“國家耗費十數萬萬,以五將軍出塞,蒲類、強弩斬首合計八百而還?恐怕朝中交待不過去啊。”


  義渠安國搖頭:“可若不退,萬一斷糧為匈奴所乘,損失更大。”


  各部議論紛紛,雖然也有不少萌生退意的,但最後還是不退占了上風,六萬人才砍了數百級人頭,丟不起那人啊。


  而且趙充國也表態了:“大將軍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兵不空出’。”


  所以範明友幾年前擊匈奴救烏桓,結果匈奴先退,寧可砍幾千個烏桓人也不願空手而歸。


  作為昔日大將軍幕府都尉,趙充國豈能不知道這場仗,霍光是頂著多大的壓力打的,若最被寄予厚望的自己空手而歸,大將軍的臉怕是要黑了。


  可若不退,漢軍也麵臨幾個難題,一是如何解決補給,二是上哪尋找匈奴人交戰?第三,則是此次出兵的主要目的,如何解烏孫之困?


  隔著戈壁、雪山仰仗千裏之外的敦煌運糧來顯然不現實,有人想到了西域都護府,這蒲類海就在西域邊上,想來離著不遠吧?


  但任弘冷冷打斷,告訴這幾個不知新疆多大的人一個事實。


  “蒲類到敦煌郡冥安縣漢塞,一千二百裏。”


  “蒲類到西域都護最近的屯田點鐵門關,二千餘裏,其間同樣有雪山、戈壁阻礙。”


  多看看典屬國官吏們接連熬夜辛苦畫出來的地圖啊!


  這時候,辛武賢急吼吼地提議道:“蒲類人說,匈奴是半月前離開了蒲類海北上,彼輩帶著牛羊定走不快,沿途留下的牲畜糞便是抹不掉的,末將願以輕騎追趕,行於水草豐饒之處,隻要遇到匈奴帳落便擊之!”


  任弘聽出來了,這是衛、霍對付匈奴的戰術。


  漢武帝欲擊胡複九世之仇,可匈奴人是不同於吳楚七國的敵人,經濟、戰術、思維都與中原大相徑庭,春秋戰國傳下來的傳統戰術不頂用了。


  經過數十年交鋒,漢軍躲在烽燧長城後被動防禦有經驗,可要如何才能將戰火引到匈奴境內去打疼他們?這是元光五年那次四將軍出塞,想要解決的問題。


  大漢是幸運的,一個戰前名聲不顯,名叫衛青的皇帝小舅子,找到了對付匈奴的妙招。


  以騎兵的高機動性深入草原數百裏,奔襲匈奴各部,以投降的匈奴人為向導,找水草豐茂之處行軍,以免大軍饑渴而難以遠行。派斥候騎兵抓俘虜審訊,偵察敵軍所在位置,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奇襲。破敵後順勢掠奪牛羊馬匹,以補給稀缺的口糧,也順便摧毀匈奴的經濟基礎。


  故元光之戰,諸將皆北,唯獨衛青龍城大捷!

  憑借這套戰術,衛青屢立奇功,由車騎將軍升遷為大將軍,再封長平侯。


  而漢武帝也以衛青為模板,開始塑造一支全新的帝國軍隊,車、步校尉們紛紛轉型為騎將,多次跟著衛青閃擊匈奴,其中最得衛氏戰術精髓的人,自然是霍去病。


  霍去病的戰術較衛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追求更快的行軍和更大範圍的機動,一次奔襲往往可達兩千裏!出山第一仗就帶著八百人拋下大部隊走了,漢軍主力找不到這位大將軍小侄急得不行時,他已帶著屬下,人人攜虜首而歸。


  元狩年間,霍去病隻帶了一萬騎兵入河西,轉戰六日,過焉支山上千裏,先後跟五個匈奴小王接戰。這種毫無預兆的奇襲讓匈奴右方諸王猝不及防,由於霍驃騎動作太快,匈奴完全跟不上速度,當他們回過神來時,已經找不見人了。


  戰爭從漢軍在茫茫草原上盲目尋找匈奴,變成了匈奴人急得火燒眉毛,到處尋找霍去病。


  這種高速的運動戰讓霍去病部能以一當十,把散布在數千裏範圍內的匈奴右部諸王打得雞飛狗跳,在右王們到處尋找霍去病時,霍將軍直接將其老巢連窩端了。一仗斬首虜三萬二百級,獲五王、王子五十九人,相國、將軍、當戶、都尉六十三人,王母閼氏一打一打的帶回來,讓長安人大開眼界。


  這樣的將軍,孝武豈能不愛?


  而漠北之戰,霍去病更將自己的侵略性發揮到極致,對匈奴左賢王窮追猛打,不斷繳獲敵軍糧草補充給養,追了他整整兩千裏,一直打到狼居胥山和瀚海才停下腳步。


  衛霍戰法各有千秋卻又殊途同歸,其核心精神都是充分發揚騎兵的機動進行奇襲,然後對敗敵展開連續追擊。


  辛武賢提議的,便是這種戰術。


  這是無數次戰爭證明,對付匈奴最高效的辦法,隻有一個缺點。


  太考驗將領素質了。


  “不管是誰,麾下有騎兵,再加上敢於出塞的膽子,就能當衛霍麽?”楊惲在任弘背後小聲嘀咕,對辛武賢的提議不以為然。


  確實,若真這麽簡單,匈奴在漢武帝時,早就被滅七八次了。


  漢武晚年為了滅胡無所不用極其,戰術上舍得公主聯絡烏孫,經營西域斷匈奴右臂,遷烏桓至長城外斷匈奴左臂,任桑弘羊改革經濟解決軍費,改征為募創造新的兵源。


  一切都籌備得不錯,可最終就差了一件事。


  “這世上,再無龍城飛將!”


  任弘出塞前,是好好琢磨過的,想要用好衛霍的戰術,將領不僅要有過硬的指揮功夫,對輿圖了如指掌,還必須對大局具備清晰的認識。


  唯有如此,才能在茫茫草原上準確捕捉不斷流動的匈奴力量重心,向敵軍最薄弱環節發起雷霆一擊。


  除了衛霍雙星之外,沒幾個將軍能做到這點。


  衛霍麾下那十幾二十個侯爺不行,李陵不行,李廣利更不行。


  漢武帝晚間多次派人出塞數千裏尋殲匈奴,顯然想複製長平、冠軍二侯的成功經驗,結果事與願違。


  太初二年,趙破奴率二萬餘騎兵出朔方西北二千餘裏,打算行至浚稽山就回朝,結果被匈奴察覺。單於不斷調兵遣將,趙破奴斬殺數千敵兵後,被八萬胡騎包圍,不幸被俘。


  天漢二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斬虜敵軍萬餘。誰知漢軍在回師的路上被匈奴大軍包圍,士兵陣亡十之六七,李陵那邊就不必說了。


  天漢四年、征和年間兩場仗亦是如此。


  曾經屢試不爽的戰術,怎麽就忽然不靈了?是漢軍將領們飄了?還是士卒拿不動環首刀了?

  不止是漢武困惑,任弘也一度狐疑,他前段時間在長安,一邊手推著嬰兒的搖籃,一邊將當時的記錄一一找來琢磨,發現這幾場敗仗的共同點是先勝而後敗。


  漢軍擊敗敵軍一部後,匈奴立即快速集結成重兵群,在對方歸路上打伏擊,導致漢軍寡不敵眾。


  在大草原上作戰有個難題,漢匈雙方的騎兵群都在快速流動,位置不斷變化,很難形成包圍之勢。誰先一步發現對方,並迅速集結兵力、展開隊形,誰就能贏得先機。


  這點上,草原的主人匈奴人顯然是有優勢的,這就得逼得漢軍必須比對方更快,更敏銳。


  但當後來者模仿冠軍侯出塞兩千裏的打法時,行動路線單一,戰術呆板,作戰節奏遲緩暴露無遺,對敵情的判斷也遠不如霍去病那麽準確。這都給匈奴留下了重新組織反擊的時間和空間,全身而退尚且困難,克敵製勝更是無望。


  最終任弘明白了:


  “不怪眾將太無能,隻怪衛、霍有高達啊!”


  衛霍的橫空出世給了世人錯覺,竟忘了漢將的平均水平,是比李廣還低許多的。


  而放眼今日帳中,可有衛霍一般能將兵出塞兩千裏索敵而不失的將領?


  趙充國用兵持重,從每到一地就琢磨屯田來看,性情與衛霍全然不同,非要他學是難為人家。韓增打仗水平如何任弘不知,隻看行軍,也帶著一些遲鈍,走更好的路,居然比他們跨戈壁越雪山更慢。


  其餘人就更不必說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出麵請戰,除了太過自信的辛武賢外。


  說辛武賢是李廣第二任弘信,衛霍?算了吧。


  連任弘自己,也不敢來攬這瓷器活,他雖被孝昭過譽為“朕之衛霍”可任弘自個卻很清楚。


  “我雖有小功,可要論統兵之能,連兩位將軍的馬尾巴都摸不到……”


  紙上談兵時人人都是衛霍,可真打起來,才發現自己還不如李廣利。


  更何況,衛霍除了第一仗外,好歹是帶著被無數次戰爭錘煉的軍官和下屬出塞,能做到如臂使指,任弘麾下的募騎大多才剛應募兩個月,半生不熟的,讓他帶著彼輩出塞數千裏尋敵?


  算了,別害他們。


  給任弘五年時間,將手下兵卒千錘百煉,每年都拉到草原上練練,不斷換新的血液進來,他才有信心效仿前人龍城之勇。


  至於現在?還是找準自己的定位,勝而後求戰,打有把握的仗,柿子撿軟的捏。


  “下吏倒是有一策。”


  眼看無人響應辛武賢的號召,任弘起身提議。


  趙充國示意任弘隻管說,他遂指著西方笑道:“諸君眼睛也別隻盯在不見蹤影的右賢王部身上,圍攻烏孫的匈奴人,還有前日逐王,今之右穀蠡王先賢撣部眾。而右穀蠡王庭,就在西方千餘裏之外的天山北麓,騎兵數日可達!”


  右穀蠡王庭約在後世烏魯木齊附近,從蒲類海過去一路皆有天山雪水滋潤的水草。


  同是部校尉的金賞卻有顧慮,說道:“既然右賢王部眾能預料到吾等兵鋒,提前半月將老弱遷走,那右穀蠡王的帳落,恐怕也已不在原地。”


  說走就走,這便是匈奴的優勢,隻有先將老弱安頓好,匈奴青壯才能安心跟著各自的領主打烏孫搶人搶羊啊。


  且右地廣袤,幅員萬裏,連堅昆、呼揭也加進來的話,不是吹牛,真比中原還大,若是到了地方發現空空如也,短時間內大軍餓著肚子上哪找去。


  任弘笑道:“金校尉所慮甚是,但匈奴右賢王、右穀蠡王能跑,同是西方千裏之外,有人卻跑不了!”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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