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圍城
“我叫馮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後,那個越塞的亡人隻好垂頭喪氣,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個級別,都是秩比二千石。
據說索撫勸誡漢武帝勿要求仙無果,反倒被正狂熱追求長生和尋找西王母的劉徹降罪,免官遠遷敦煌。
本就龐大的巨鹿索氏遂遷徙至此,來時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已在敦煌紮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這邊陲之地唯一一戶“豪大家”。
西漢的豪族遠比不了東漢時勢力龐大,但作為開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內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會少。
這馮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沒有身份自由,漢朝已廢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臉上黥字了,但豪強為了防止奴婢逃亡,還是在他們背上留下了記號。
看到馮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蘿卜,這馬兒好像就是索氏贈送給傅介子,傅介子又轉手送自己的,蘿卜那馬屁股上,也有個烙印呢。
由此可見,奴婢的地位,和牲畜並無太大區別,被當做財產而非人。作為家中私奴的他們,除了晨起早掃,飲食洗滌,做各種雜務外,還要頂著塞北的風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實在受不了,卻又聽人說,匈奴中樂,君臣約束輕,無刑獄……”
這便是馮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聞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漢人主動的北逃也時常發生。
最喜歡外逃的,自然是在漢朝境內觸犯律令的盜賊們,為了徹底擺脫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選擇。
其次是內地移民和戍邊士卒,並不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碰上一個優待屬下的將軍,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終於崩斷,便選擇逃亡——逃回家鄉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懲罰,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後一類,便是馮宣這樣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們聽了一些關於匈奴“自由”“安樂”的傳聞後,難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聽了那些傳聞後,便暗中準備,最後帶著吾妻從宜禾候官處跑了出去……”
說到這,馮宣垂下了頭,哭泣不已,當他們翻過牆後才發現,匈奴的生活,可遠不如道聽途說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來,但吾妻卻被抓了回去。”
聽到這裏,一直沉默寡言的趙胡兒忽然憤怒了,竟站起身來,對著馮宣,狠狠踹了一腳!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尋死也就罷了,何苦將汝妻也帶到火坑裏!”
……
後世提起遊牧生活,往往是“風吹草低見牛羊”,風景如詩如畫,日子飄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虜燧的路上,從趙胡兒和馮宣的口中說起的遊牧生活,卻完全不那麽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內苦多了。”
趙胡兒的目光越過長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著危險跑到疏勒河邊牧羊的那一帳匈奴人,是什麽逼迫他們鋌而走險?
自然是為了生存。
“在塞內,哪怕再貧瘠的土地,一個五口之家,百畝也足以養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種糧食,而是驅趕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為食。一百畝草地隻能養活一頭羊,而一帳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頭羊。”
這就意味著,一戶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畝牧場。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殺的,隻能靠奶和酪來維持生活,馮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優哉遊哉隨便放放牲畜也是無知者的腦補,牛的確不需要多照料,吃夠了就會在原地反芻,馬則與牛相反,這些四條長腿的生靈生性好動,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吃草,然後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產乳量,最適合作為主要畜種的羊就不行了。它們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續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頭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驅趕它們前往下一處。
所以想要當好一個牧民,絕不比農民簡單,甚至更難,你必須精打細算,調控家畜比例,控製在四季牧場停留的時間,還得做射獵、采集甚至是參加戰爭劫掠等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這便是遊牧者的抉擇。
所以,對這些技巧一竅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過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後,發現想靠自己養活自己,完全沒可能,怎麽辦?隻好像在漢朝一樣,依附他人唄。
匈奴的階級分化也很嚴重,諸王、千夫長們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至於馮宣這樣的逃過去的奴婢,仍是奴婢。隻是工作變成了放羊、拾糞、擠奶、割秋草、裝卸氈帳,或者為匈奴的諸王種糧食屯穀,同樣一年到頭不得休息。
馮宣就這樣幹了一年苦工,其妻則被奴役他們的“千夫長”霸占,還為其生了個胡兒,隻沒在辦事時讓馮宣在帳外吹簫助興。
作為奴婢,這樣的境遇,在漢朝也可能會遇到。
但比已廢除人殉,隻有少數地方還在偷偷堅持的中原更殘酷,由於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漢人,還經常會被當做人牲……
“我聽說過貳師將軍李廣利的結局。”
聽到這,任弘說話了:“李廣利,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優寵的將軍、外戚,在戰敗投降匈奴後,一度被單於封為王,寵信有加。但最後還是因為閼氏和胡巫的一句話,被匈奴單於殺了祭神!”
堂堂將軍、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貴族們每逢節慶,殺幾個漢人祭天,更是再尋常不過。
“我就是聽聞那千夫長要將我夫妻二人作為祭品,供奉給他們的天神,這才逃了出來。”
馮宣被呂廣粟押在後頭,哭訴著說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對逃出去的事後悔不已。
“這是你自己選的!活該!”趙胡兒依然不解氣,回頭又罵了馮宣一句。
任弘卻搖了搖頭。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其實這馮宣,也沒得選擇。
他生來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漢朝還是匈奴,在安息還是羅馬、月氏,最底層階級的處境,永遠是地獄……
但是話說回來,雖說這長城之內的大漢朝,並不是均貧富,等階級,十全十美的人間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這天地間,這時代裏,最和平和安定的國家了……
漢武帝時的窮兵黷武已經結束,經過十多年休養生息,民生在慢慢恢複,新的農業技術被趙過推廣,田租三十稅一,徭役口賦減輕,地方上豪強被漢武打了一波後,還沒重新起勢。
看看漢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雖然這兒也有許多不孝子,但起碼敬老一直是中原禮俗,作為生活穩定的農耕者,漢人過得緊巴點,也能留些糧食來供給家中老人,讓他們不必選擇自我犧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裏,連這點供給老人的資源都擠不出來。
你說哪邊的底層生活更殘酷?
漢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發現上了當,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在諸王帶領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漢朝,倒是踏踏實實地當了“歸義胡”,在五屬國過著樂不思蜀的生活。
“這真是個圍城啊。”
任弘側過臉,看著如同一條黃龍,將漢匈兩個帝國,將農牧兩種生活方式分隔開來的長城,暗暗感慨道:
“牆裏的人想象牆外多麽自由美好,總想出去,殊不知牆外的人,卻更想進來……”
末了,他看向被馮宣的事觸動了回憶,悶著頭向前走的趙胡兒,跟了上去,將淡米酒遞給他。
“你呢?趙胡兒,我想聽聽你的事,你為何逃出匈奴。”
……
趙胡兒默然良久,最後摸了摸頭頂上,任弘送他的氈笠,還是說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時,被擄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後,仍教我學漢話,告訴我塞內的富庶與安定,讓我終有一天定要回去!”
說起母親時,趙胡兒眼裏難得露出了一絲溫情和懷念,那是藍天白雲之下,青蔥綠草之上,少年將頭枕在母親膝上的時光。
“而我父……”
說到生父,趙胡兒眼裏的溫情沒了,反而多了幾分仇恨:“是將母親從塞內擄走,經常毆打她的粗魯胡人,對我也隨時抽鞭子,往死裏打。帳內最初有牛羊近百頭,再加上他是個好獵手,日子過得還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當遇災時,不管你有多少頭牛羊,都不頂用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草原上的氣候太惡劣了,每年十月份後,夾著雪的白毛風一直刮,草原積雪太厚,牲畜扒不開雪吃草,常會大群大群餓死。
好容易熬過冬天,黑災又來了,幾個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隨形,哪怕一戶人家有上百頭牛羊,一場災禍下來,也會立刻絕戶!
當牛羊死絕時怎麽辦呢?這時候就要做出選擇了。
“匈奴之俗貴壯健,賤老弱,當災害降臨,老人就隻能被拋棄,留在荒地裏等死,或是被狼和禿鷲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還是不夠養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犧牲,她們會被賣給牲畜還充裕的富人,以換取能讓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於是我父便將我母送人做了奴隸,就為了換五頭羊,還有三袋馬奶酒……”
趙胡兒捏緊硬弓:“我磕破了腦袋,希望以我替代母親,但他隻是一腳將我踢開!”
“沒多久,我母親便死了,被那戶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後野地裏一扔,就當是死了頭羊!”
任弘聽明白了:“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緣由,那你父親……”
趙胡兒咬著牙道:
“當我聽聞母親死訊後,我便乘他喝得爛醉,燒了氈帳,逃了出來。”
趙胡兒眼中,仿佛出現了那頂熊熊燃燒的氈帳,以及年僅十二歲,在胡騎追趕下,亡命逃向長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獵和尋覓足跡的人。”
趙胡兒抬起頭,猛灌了一口酒,看著蒼天,開懷大笑道:
“他也是我殺的,第一個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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