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劉備的自白
劉備活得很累,一直很累,其實掙紮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的人都很累。
孔子說三十而立,劉備三十四歲了,該立起來了。
可是和很多人一樣,劉備還是沒有從自幼受到的教育和所遇到的社會現實中找到自己。
明明是四書使我仁義,顯然是五經要我愛民,母親讓我體恤疾苦,師長教我忠君報國……所謂誠實,所謂善良,所謂道德,劉備不敢說自己都做到了,但至少認為它是正確的,所有人都應該為之奮鬥,至少不能詆毀。
可是他突然變得很笨,半點不複年幼時高出躋輩一籌的誌向。
自從在虎牢關下見識天下英雄的時候開始,劉備就一直很佩服曹操。
曹操太聰明了,二十出頭他就看破了這個世界,受過一次挫折就吸取了教訓,輕鬆的從治世能臣變為亂世奸雄。
劉備就不一樣,他磕磕絆絆,跌跌撞撞,一次次希望做出的決定最大程度的符合學會的道理,退讓、退讓,還是退讓,什麽時候是個頭?再這樣退下去,劉備或許成了曹操,但是他再也不是劉備了。
看著曹操的成功,劉備心裏很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應該做出改變呢?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自己是不是被師長騙了?
幸好幸好,傻子並不止劉備一個。
關羽和張飛也許他們意誌並不堅定,像劉義遜一樣,但是在劉備的感染下,一輩子都沒有放棄過最初的誓言。
可關羽和張飛也許並不清楚,曾經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偶爾心防失守的劉備也從他們身上汲取了力量。
一點錯也沒有,同誌之間就是應該彼此包容,砥礪前行。
但是劉備不知道他還要在茫然多久,劉義遜知道,所以他來了,他隻是想在劉備崩潰之前稍稍幫襯一下劉備。
因為曆史上的劉備會一直崩潰,一直。從黃巾起兵,到諸侯討董、徐州爭霸、官渡烽火……一直寄人籬下,一直退卻。
很多人都指責劉備,說他虛偽,他虛偽嗎?不是的,他隻是偶爾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露出了一點所有人都奉為圭臬的東西。
可大家對善良的人總是更苛責的,壞人幹一件好事,就覺得你是改過自新善莫大焉,好人哪怕流露出一點點邪念,大家的口水就能淹沒你。
比如白門樓,你收留的人篡奪了你的基業,農夫與蛇,東郭先生與狼,劉備與呂布。
劉備怎能不恨?他蹉跎半生,好容易有了這點基業,卻又被自己的仁善斷送了。除了劉備還會有誰呢?
諸侯爭霸,亂世之中誰不是明哲保身,劉備不是。
孔融求援,他義不容辭。
陶謙求援,他當仁不讓。
不顧所有人的勸阻收留呂布,可最後的結果證明了他是錯的,是劉備錯了嗎?
那段時間劉備一直處在無盡的茫然中,一直堅持的東西卻讓自己一敗再敗,這是那些智者不選擇自己的原因嗎?
劉備太恨呂布了,呂布不僅奪了徐州,還奪了劉備心底的善意,他怎麽能夠平心靜氣,於是出言“君不見丁建陽,董仲穎乎?”
呂布死了,劉備的心魔也死了大半,茫然無措的跟著曹操到了許昌。
曹操也曾熱血過,他骨子裏也想成為劉備,隻不過所經曆的一切都告訴他這個亂世不允許劉備那樣的人獲得成功。
於是他變了,他選擇成為曹操,天真與奸詐並立的曹操,所以他坐大了。
曹操打心眼裏羨慕劉備的仁義,崇敬關羽的忠義,他想建立的是蜀漢一樣為理想而天真的奮不顧身的團體。
可遺憾的是,天真為世不容,奸詐才能適者生存,可是他也不願意放棄自己內心也不是知道哪裏錯了的天真,於是糾結的做出一係列蠢事,比如縱容關羽掛印封金,由著趙雲單騎衝陣。
他並不清楚,正是這份天真讓他建立的團體被完全的狡詐摧毀了,魏晉風度成了絕唱,道德底線徹底淪喪。
什麽朋友之誼,什麽兄弟孝悌,在利益麵前都是狗屁。
以後的時間裏沒有天真,如果再來一次,我會不會成為劉備呢?曹操這樣想到,心裏卻已經有了答案。
正是因為如此,曹操比別人更懂劉備。他青梅煮酒撫慰劉備,說的都是真心話,他想把劉備拉到自己這條路上,因為這條路他走的太孤單了,太沒有安全感,心理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卻又無法訴之於口。
隻不過這種感覺實不足為外人道,劉備明顯是被曹操的話嚇到了。
可回去之後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什麽,來自敵人的承認,讓劉備又一次振奮起來。原來他堅持的並不是沒有人願意接受,隻是所有人認為這條路太難了。
難?
那算什麽?
我劉備一生容易過嗎?
於是劉備又開始堅持他的道路,失敗失敗,退卻退卻,一直退到了建安十二年。
長久以來的堅持,終於讓劉備找到了誌同道合的夥伴。
好在,老天爺心善,是心善吧!
在劉備退無可退的時候,在劉備快要崩潰的時候,在劉備快要失去自己的時候,送來了一個人——諸葛亮。
諸葛亮拯救的是劉備嗎?
不止。
他拯救的是劉備,關羽,張飛,趙雲……所有這些人心底最後那一抹希望,也是百年後、千年後、無數年後的希望。
諸葛亮的出現讓劉備守護了最後一片淨土,他們證明了在禮樂崩壞,世道澆漓的時候,仁義德行,以民為本這些東西也有存在的空間。
他不知道中華兩千年曆史中,像他這樣的人不多。
但是隻要有一點,哪怕是星星之火,也足夠激勵後來者前仆後繼。
他和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告訴後人。
這樣,也,行得通。
諸葛亮確實是受命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
隻是他低估了自己,他所以為的危難不隻是劉備的危難,也是這個民族所有仁人誌士的危難。
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上天又是殘忍的。他給了劉備和諸葛亮希望,卻又讓他們掙紮在痛苦中。因為漢室不可複興,國賊不可卒除。
於是劉備說,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於是諸葛亮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於是薑維說,但有遠誌,不在當歸。
他們願意為這一抹暗淡的光,戰鬥到最後一刻,等到曹操的劍刺破他們的胸膛,熱血也沒有變涼。
可是讓他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堅守的東西被一步步蠶食,最後徹底湮沒,那該是怎樣的絕望?
所以英年早逝也是一種幸運吧!
我們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如果有機會,真想看一看那個以“小善小惡,服人在德”為祖訓的王朝有怎樣意氣風發的君主?
如果有機會,真想看一看那個以鞠躬盡瘁為標杆的王朝有怎樣矢誌不渝的朝臣?
就算最後變成了為了遠大誌向而不歸不回,想必內心也是幸福的吧!
PS:實在抱歉,原本是準備寫劉義遜的隆中對的,可是寫著寫著忽然很煩躁,想起了劉備的一生,諸葛亮的未來,情不自禁,今天就這一章了。感謝大家投的推薦票,我都看到了,謝謝。
補充,我為什麽說魏晉風度成了絕唱,請看這個故事。
荀巨伯遠看友人疾,值胡賊攻郡,友人語巨伯曰:“吾將死矣,子可去。”巨伯曰:“遠來相視,子令吾去,敗義以求生,豈荀巨伯所行邪?”
賊既至,謂巨伯曰:“大軍至,一郡盡空,汝何男子,而敢獨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我身代友人命。”
賊相謂曰:“我輩無義之人,而入有義之國!”遂班軍而還。一郡並獲全。
另,《三國誌》:夏四月癸巳,先主殂於永安宮,時年六十三。諸葛亮集載先主遺詔敕後主曰:「朕初疾但下痢耳,後轉雜他病,殆不自濟。人五十不稱夭,年已六十有餘,何所複恨,不複自傷,但以卿兄弟為念。射君到,說丞相歎卿智量,甚大增脩,過於所望,審能如此,吾複何憂!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於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可讀漢書、禮記,間暇曆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臨終時,呼魯王與語:「吾亡之後,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
五年,(諸葛亮)率諸軍北駐漢中,臨發,(一)上疏曰: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讬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陛下亦宜自謀,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十一月,(二)上言曰:「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讬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待亡,孰與伐之?是故讬臣而弗疑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得偏全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複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孫盛雜記》:初,薑維詣亮,與母相失,複得母書,令求當歸。維曰:“良田百頃,不在一畝,但有遠誌,不在當歸也。”
這些話,至今讀來還是會讓人眼眶發紅,頭皮發麻,氣血翻湧,胸中一股不平之氣幾乎忍不住要勃發出來。
如果,如果。
也許,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