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良人
“快起來,快起來,說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哭了呢。”韓平治去扶她,連聲勸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不嫁,將來也是要嫁的。你這個樣子,父皇怎麽放心的下。”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那個女子不想?隻是,世上男兒多薄幸,若能找到像父皇這般英明神武,又用情至深的男子,那女兒自當是嫁了。”說著,雪瑤又連連抹淚。
真誠無暇的讚美,切實流淌的熱淚,韓平治畢竟也是為人父者,心上幾乎柔軟到融化,“瑤兒,那這樣,皇親國戚,文武權臣,隻要你看上,直接點為駙馬,朕都允了,如何?千萬不要再哭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難道女兒,就隻能嫁給那些玩弄感情的權貴嗎?”漸漸收斂哭容,雪瑤小心翼翼道。
“那你看上誰了?難不成是哪個平民小子?”有些錯愕,韓平治猶疑著。韓家是南楚帝王,帝姬嫁給官員已經算是委屈之事,若再嫁個平民百姓,還不成為街頭巷尾的茶餘笑談。這樣的姻緣,女兒可以糊塗,自己可萬不能糊塗。
一瞬間破涕為笑,雪瑤低頭巧言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三日後,女兒再給父皇答複吧。”
“這,還挺神秘。好,到時,父皇一定好好看看你的有情郎到底是何方君子。”感歎中帶著寵溺,韓平治又道,“真是和你母妃太像了。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平頭小民,誰娶了你,不得寵愛一生啊。”
笑而不答,心裏卻閃過一道冷光。寵愛一生?嗬,母妃最後的結局,是受盡淩辱,淒慘致死。而她,無才無德,真能有這份殊榮嗎?若有,為何嚴正宮,他會毫不留情地置她於死地,直到萬裏冰封,看清碧海無情。
翌日清晨,淡掃蛾眉,薄施粉黛,青絲披散在肩上,一件淺藍衣衫,透出天空的色澤。雪瑤又一次換上女裝,打破濃墨重彩的雕飾,隻刻出當年俏美青蔥。
出了明德宮,碎步輕移,路過假山石,踏過碧荷池,瞥見抽絲新葉,踏上白玉石階。廊亭中小坐,投視遠方,居高臨下,俯瞰宮闈。這一座千年南楚宮,有輝煌,有奢靡,有歡唱,有淒涼,獨獨少了的,是那一顆心,一顆無垢的真心。
“微臣參見公主。”身後清風之音,似就是缺少的空白。
“羅陽,你可遲到了。”起身回轉,迷離的眼眸戲謔不清。
“不是公主來早了嗎?”雅笑微含,羅陽目光自然垂落。
“嗬,想不到,羅太醫也不隻會診病呢。”輕靈一笑,眸光似霧中含水,清透迷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你說,這句詩,是不是和現在很般配?”
晨風略過衣襟,似你的指尖,輕柔拂麵。她是來自洛陽的豪爽女子,喜歡便出口,無所顧忌;她也是根本江南的閉月佳人,引經據典,訴脈脈柔情。
如此的她,若說沒傾慕,為何塵心繚亂;可若說情深義重,又怎會他退縮不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遠在天涯,不可及之。”避開話鋒,羅陽昂首向天際。
“還沒吃東西吧,吃些點心吧。早上什麽都不吃,對身體不好的。”對於羅陽的逃避,雪瑤似乎毫不在意,端起桌上的點心,直送到他麵前。
“多謝公主。”微笑的弧度似乎更明顯了幾分,羅陽撚起一塊四方小點心,咬在唇邊,是甜膩的,正如眼前明豔的牡丹。
“你就這麽喜歡稱我公主嗎?”直勾勾看著他,雪瑤一撇嘴道,“那我倒希望自己不是公主了。”隨意一言,真味幾分。
“尊卑禮數,不可違背。”不卑不亢的語態,似乎這些規矩禮節,早已內化骨髓,融於血肉,不可分離。
“其實啊,你什麽都好,就是太在意這些繁文縟節了。男子漢大丈夫,管這些做什麽。”雪瑤真心實意,又假裝漫不經心,“你可願每日陪我用早膳嗎?”
“當然可以。”也沒多想,羅陽滿口答應。哪知還有下文待續。
“這麽說,你願意同我白頭偕老了?”低垂著頭,紅暈不自覺地爬上兩頰。
宮闈漫漫,紅塵三千,若要尋得一知己,那眼前的人,白衣翩翩,公子如玉,無疑是最佳選擇。
“啊?”震驚,迷茫,不知所措,種種表情在羅陽的斯文麵容上略過,似乎,也有一絲驚喜,但最終,他還是猶豫,“可微臣,既非大富大貴之家,也非詩禮簪纓之族,何德何能迎娶公主。”
“嗬,這些重要嗎。”歎息自嘲一般,雪瑤一笑,“我早已過了十七八歲少年輕狂,飛蛾撲火的年紀。什麽王侯將相,什麽文武雙全,我都不在乎。我想要的,隻是相敬如賓,相攜百年。而這些,隻有羅太醫你能給我。”她鼓足勇氣抬頭看著他,眼中的投射出他的影,如幻似真。
“執子之手,死生契闊。蒙公主錯愛,羅陽願永為公主臂膀。”輕淡中,是堅定的真,他又道,“隻是,微臣還有幾個問題,不知當講與否。”
“你說。”
“公主與微臣相許,是否因陛下逼婚?在公主心裏,又是否有一人,永遠揮之不去?還有,從今往後,公主可否安心診病,不再謀算殺生?”
目光相視,一個輕如風,一個迷似霧。隻是,風吹霧即散,若注定不能同存,是暖風伴清瀾,還是白霧彌漫天。
“你是覺得我不夠真心?”雪瑤不答,隻挑眉反問。
“微臣不敢,隻是希望公主認真考慮清楚。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羅陽依舊溫淡,如光灑在麵上,柔和舒適,不急不躁。
“那好,我回答你。”雪瑤也是爽快之人,當下即說道,“沒錯,是父皇逼婚。但我喜歡你是真的,從第一眼就喜歡了。不然那天晚上,洛水河畔,我不會替嫁上花轎。至於謀算之事,我盡量少為便是了。在宮裏,我不算人,也有人來算我,我總也要自保。”
他是如風般的公子,她本不該以謊言對他,可現下,父皇逼嫁,他若不娶,要她情何以堪。所以,什麽淑女之儀,什麽皇門矜持,該放下的,就放下吧。隻要達到目的,昧良心的事,她也做了不少。況且對羅陽,她本來,也該是喜歡的吧。這樣的翩翩佳公子,哪個女子不動心。
“這樣說來,公主真的想好了?”羅陽還在猶疑。因為她,忘了最重要的問題。
“你若不想娶我,本宮絕不逼婚。”雪瑤轉過身,佯裝失落。說出這句話,是冒險,但她必須賭這一把。
“公主誤會了,微臣不是這個意思。”上前一步,羅陽輕輕握住她的纖巧玉指,“相期百年,羅陽願與公主攜手。”
從來,他都是惜花之人,何況她,第一眼,便知是那富麗堂皇,又不畏風霜的花中皇冠。
指尖溫暖,清雅流傳,望著他,那清豔外表下,是算計的勝利,是謀心的成就。
雪瑤取下頭上的鳳凰金尾釵,放在他手上。他與她,兩手交疊,再度輕輕握好。
“微臣有家傳玉佩,來日定當贈與公主。”微笑而答,他似天外聖賢。
“看來,我們是金玉良緣呢。”她笑了,從心而笑,透過迷霧千般,似乎,還有一朵純淨心蓮。
杭州的牡丹,一向開得早,三月,已含苞待放。紅白相間,點綴顆顆粉蕊,嬌豔在心房,誰人不憐殤。
羅府,“在世華佗”的牌匾於陽光下閃耀,當年輝煌,留給世人評說。
一間偏房,在樹影中,陽光不透。
“羅老太醫,這些都是長公主賞的。請堅持說皇上龍體無礙,建議繼續服侍金丹。”陰影最深處,冰冷的聲音,寒涼的姿容,宛如地獄飄來,令人不寒而栗。
“這,這,事關重大,老夫身為醫者,不能信口雌黃啊。”年近花甲的老人,微有些顫栗,不願為之,又不敢坦言拒絕。
“這麽說,你是不願合作了?”銳利的冷光,帶著質問的意味。
“老夫可以保證,對金丹有害之事少提一二。”
“羅素忠,當年你對賢妃做下的事,應該還沒忘吧。主上很快就會知道了,如果不能將功贖罪,憑主上的性子,你和你的家人,必定死無全屍,慘不忍睹。”事不關己的聲音,陰影下,看不清冷月的神情。
“怎麽會,怎麽可能還有人說出那件事。”震驚,錯愕,還有恐慌,一一浮過羅素忠的蒼老麵龐。
記憶之湖深處,湮沒二十幾年的破船爛槳,緩緩升起,幽幽駛來。
那是很明媚的天空,大概也是春日了。朝陽當空,鮮花盛放。那女子的嬌顏,圓潤生澤,坐在禦花園的石凳上。而她身邊的皇袍男子,當時也還豐神俊朗。
周婉兒輕啟朱唇,鈴音甜甜,漣漪泛漫,“羅太醫,我的孩子怎麽樣?剛才我覺得他在踢我呢。”說著,看向韓平治,幸福的波瀾,蕩滌天籟人間。
“這麽調皮啊,一定是男孩。”韓平治輕輕撫上周婉兒的小腹,無限寵溺。這一對甜蜜的璧人,似乎早已忘記立在一旁等待請脈的羅素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