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舞傾城
“雪瑤想借此為皇上一舞。”急中生智,雪瑤想出這樣的說辭。
“好啊,隻是此地狹窄,去院中如何。”韓平治的神色仍是凝重。
“是。”握著匕首,雪瑤應著。隻是心裏,就遠遠沒有這樣輕鬆了。輕裘緩帶,鶯歌燕舞,這幾年她雖常見,卻並未親身試過。何況她的舞具,還是一把匕首,這幾乎聞所未聞。說謊成性的雪瑤,不禁覺得,自己剛才找的理由,未免荒唐了些。不過,騎虎難下,沒辦法了。
清影伴桂華,藍衣起驚鴻。月色下,孤院中,一柄鋼鋒利仞,一位絕代佳人。柔中帶剛,剛中少柔,依依翩若扶柳,速速疾比勁風。回身,轉首,三個連旋,起舞,更是起武。
緊急關頭,雪瑤憑著腦海中的記憶,學著舞姬們的體態柔情,同時,也容進了她會的為數不多的武功招式。
危急時總有危急的辦法,因為,心是活的。
韓平治看著院中起舞的女子,她舞得驚豔動人,卻說不上美輪美奐,但他麵上的神情,已漸漸放鬆下來,甚至,陷入了沉醉和悵惘。
記憶深處,好像也有這樣一個女子,一襲青衣舊裳,兩柄未開封的長劍。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中秋家宴了,皇後,嬪妃爭相獻媚,看慣了千花百草,群芳鬥豔的他,幾乎昏昏欲睡。又是一舞嬌柔畢,他習慣性地點點頭。
“啟稟陛下,民女也會舞。”突然,嘹亮的脆聲,就這樣,衝入了他的世界。
抬眼看時,那女子已在正中的高台上,沒有華綢練裳,沒有鼓樂伴鳴,獨對月光,她青衣如夢,兩柄長劍,訴說情腸。比起麵前藍衣煥彩的雪瑤,那時的她,多幾分清柔,少些許剛狠。
一舞終了,他方得知,她叫周婉兒,因嫡姐惠妃有孕,進宮相伴。那一時一刻,為帝八載的他,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一麵驚鴻,如何使得一見傾心。
自此之後,今朝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先是昭儀,再到賢妃,而後她有孕,他贈以香菱玉,誕下皇子,必為太子。
後來,她卻突患急症,隔離診治。因為他是天子,龍體為重,他便不曾去看她。
再後來,杭州之戰,一敗塗地,倉促逃離,他丟下了她。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早已淪為北翎的玩物,總之此生,他未有再見過她。
心愛之人的永離,他悲傷過,也痛惜過。隻是時光漫漫,歲月,權力,美色,還有豐饒的財富,種種外物伴身。那個名為周婉兒的女子,無異於匆匆過客。
她,終究不再清晰。
可是今晚,熟悉的舞姿,三分像的神貌,少年記憶中的點點滴滴,浮在心坎上,醞釀起悲歡離合的情味。
“陛下。”雪瑤欠身低首,雙手托匕,高高舉起。
“你應喚我父皇啊。”韓平治的聲音裏,止不住悲愴,“來,孩子,快進來。”說著,拉起雪瑤便向屋內走。婉兒,一定是你把我們的孩子帶回來了。
麵對韓平治態度的突然轉變,雪瑤有些不明就裏,難道自己隨便一舞,也能博得帝心?不過起碼是好事,雪瑤沒有多問,便跟著進了屋。
韓平治命人收下匕首,父女兩人照舊坐在床邊,“瑤兒啊,讓父皇好好看看你。”側身仔細端詳著雪瑤,他悲喜交加,“像,真是像,太像你母妃了。快跟父皇說說,這些年,你是怎樣過來的?”
一時之間,雪瑤不禁受寵若驚,心神動蕩,“父皇?我——”
自己真的找到父親了嗎?不僅是父親,還是九五之尊的父皇?
浮生若夢,這一天,她謀劃得太久,也期待得太長,以致真正到來的時候,喜,悲,怒,恨,似乎都已渺遠了。
“不著急,慢慢說。”韓平治臉上盡是重逢的驚喜和父愛的慈祥。
驚訝的臉龐仿佛如夢初醒,她隻想更確定一般,“父親,雪瑤終於找到你了。”停頓片刻,略微穩定情緒,雪瑤隻覺得她在講述很遙遠的事了,遙遠到不再真切,“自我記事起,便和母親住在洛陽的一處落魄簡宅裏……”
十幾年的往事,或心酸委屈,或溫情甜暖,那一整夜,初次相認的父女二人執手長談。身體裏共同的血脈,翻湧奔騰。那位薄命的紅顏佳人,或生或死,都在他們的記憶裏,豔燃八方,揮之不去。
韓平治臨走時,除了口頭承諾要好好補償這二十多年的虧欠,當時還賞賜了許多珠寶絲綢給她。父女兩人又是一番依依惜別,到真正送走韓平治時,天邊第一縷霞光悄悄露出動人的笑。
這一晚,峰回路轉,發生的太多,盡管未眠,頭腦隱有暈眩,卻仍舊沒有睡意。空蕩的內室裏,燭光弱縷搖曳,“香雪——”,這個時候,她是不會忘了功臣的。
“王妃姐姐。”香雪應聲進來。
“來,過來坐吧。”略有疲倦的聲音,雪瑤格外溫柔。硬拉著香雪坐在床邊,拿起些許剛賞賜的釵飾珠翠,便給香雪戴上。同時,指著那些綾羅綢緞,“喜歡哪件,隨便挑,你也該多做幾件衣裳了。這麽大的功勞,本宮都不知怎麽謝你好了。”
“謝謝王妃。”香雪半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王妃姐姐,其實奴婢對您忠心,並不是因為這些。”
“那是為何?”雪瑤有些不解,但拉著香雪的手,是暖的。
“王妃給了奴婢新生,還教會了奴婢做人。自府裏第一眼見王妃,奴婢隻知王妃是貴人,在您麵前得勢,才能擺脫受人欺負的命運。後來,翠兒一番威逼利誘,香雪背叛了王妃,當時雖然心裏有愧,卻也並不覺得什麽。再之後,您解決了翠兒,香雪自知對不起王妃,已不抱生念。王妃卻寬恕了奴婢,還告訴奴婢,要問著這兒做事。”香雪指著自己的心,平靜的語音中,透出淡淡的激蕩,“從那時起,奴婢便覺得,王妃姐姐是世上最好的人,奴婢此生絕不背叛王妃。”
雪瑤心上一震,這個世上,她的雙手早已沾滿鮮血,居然,還會有人認為,她是最好的人。
側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丫頭,眉眼靈巧,兩腮瘦削,天然幾分風流情致,境遇中和自己也有幾分像,更難能可貴的,是那一份心,一份赤誠真心,足以換得她也真心相待。玉指撫過香雪的發髻,“你永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好妹妹。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也絕沒人敢動你分毫。告訴姐姐,是想做皇上的幹女兒,還是王爺的義妹,姐姐拿主意,這個郡主,你做定了。到時候,管他王孫公子還是侯門少爺,看誰敢低瞧你半分。”
她還記得,香雪曾說,有個四品少卿因身份懸殊,隻可娶其為妾。身份地位,天然的鴻溝,她又如何不知。所以,既是她的妹妹,她便要徹底幫她,也不枉香雪忠心一場。
“王妃姐姐厚愛,香雪怎麽敢當?香雪隻想永遠跟在姐姐身邊。”香雪推辭著,薄唇一碰,甜言蜜語。
“永遠跟著我?”雪瑤美目一轉,戲謔道,“你不會是想讓王爺收了房吧?”
“不是不是,天大的膽子,奴婢也不敢對王爺有非分之想啊。王妃明鑒。”香雪連聲解釋。王爺瀟灑俊逸,風流儒雅,不過,即便她有傾慕之心,王妃站在那兒,她怕是看都不敢看一眼。翠兒的下場,前車之鑒,再者世上男兒無數,她何苦自尋死路。
“行了,我知道。”一個玩笑而已,看她的惶恐,雪瑤有些過意不去,柔和道,“你放心,就算你願意嫁,他那種人,朝秦暮楚,我還不同意呢。將來,一定給你找個稱心如意,一生一世隻待你好的富貴人家。”
兩片紅雲漫上腮頰,香雪低著頭,“全聽姐姐做主。”
認父的大事塵埃落定,又說了幾句話,雪瑤終覺困意來襲,拉上簾幔,沉沉睡去。
隻是,她不知,那個盡忠盡職,視她為天下最好的丫頭,將從她的生命中永遠消失。
自那一晚,她便沒再見過香雪。起初以為香雪貪玩,南楚皇宮交錯縱橫,一時迷了路,忘記時辰也是有的。
兩天後,仍是不見香雪蹤影的雪瑤,心裏頓感不妙,吩咐了謝秋顏和夏兒再帶上幾個侍女去尋找。喝著新進的明前龍井,恍惚中,擔憂之意油然而生。幾個時辰後,派出去的侍女陸續回來,問起香雪的行蹤,竟無一人明了。
“公主,依奴婢看,香雪姑娘怕是不會回來了。”看著雪瑤陰沉不定的臉色,謝秋顏上前一步。
“不會的,再去找。”雪瑤故作堅定地說著,仿佛隻為一個安心。
幾個侍女應聲,再度出去。
別院裏隻剩了謝秋顏和雪瑤兩人,一陣陰風悠然過頸,不禁寒凜。
“公主,也許您不想聽,可奴婢還是要說一句,皇宮偌大,丟個宮女是常有的事。在宮裏,別說是宮女,就算嬪妃,如若失寵,性命也不比草莽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