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家

  慕枝聲嘶力竭地辯解。


  可無論他怎麽說,顧陵雲都未曾回頭看他一眼,好似就這樣認定了他的罪名。


  慕枝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來,僵在原地不敢動彈,隻能徒勞無功地重複:“我沒有做,沒有。”他的眼睫顫動,幾乎要流下來淚來,哽咽道,“我真的沒有呀,我從來不做壞事的……”


  梧桐鄉裏養出來的小鳥兒天真懵懂,未曾品嚐過人心的險惡,就像是一張白紙,沒有落下一點肮髒的顏色。


  所以慕枝什麽也不懂。


  不懂陸山月為何要這麽針對他。


  不懂弟子們為何不相信他所說的話。


  慕枝的聲音越來越嘶啞,感覺到頭重腳輕,耳邊傳來嗡嗡的耳鳴聲,讓他無法去思考。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四周弟子們完全無視了慕枝,三三兩兩地散去。


  在恍惚間,慕枝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伸手抓住,辯解道:“李思遠,我真的沒有做壞事,陸山月都說了,不是我推的。”他如杜鵑啼血,恨不得將自己的心剖出來給所有人看,“為什麽你們都不相信我?”


  李思遠冷眼看著他。


  少年容色稚嫩,滾圓的眼中寫滿了慌亂與不解。麵無血色,發絲淩亂,看起來有些可憐。


  李思遠心中動搖了一瞬,不過很快就堅定了下來。


  種種柔弱可欺的表象,不過是妖族使出來的障眼法罷了。


  上當一次就夠了,怎麽可能再上當第二次。


  李思遠用力一甩,拉開了與慕枝之間的距離,臉上浮現了明顯的嫌惡。


  慕枝壓根就沒有防備,被這麽一拉一甩,沒有保持住平衡,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好痛。


  他如同小獸般嗚咽了一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


  李思遠居高臨下地看著慕枝,不見一絲憐惜之色,厲聲道:“妖族就是妖族,上不了台麵。心思陰暗,各種險毒手段也層出不窮。”他頓了頓,“可笑我當時還在可憐你。”


  慕枝仰著頭,愣愣地看著李思遠。像是不知道,素日裏一向對他好的人,為何會突然換了一張臉,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


  他怯怯重複道:“可憐我……”


  李思遠冷哼了一聲:“可憐你被毒啞了嗓子。”他一字一句地說,“當初送給你下了藥的糕點,我還有些後悔,現在想來,這所受的一切都不過是你咎由自取罷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


  就算慕枝再笨,也能從李思遠所說的話中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的臉刷得一下白了下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氣。


  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以為的善意,不過是帶來痛苦的毒-藥。


  在長明峰上,沒有一個人是真的喜歡他的,也根本就沒有人想和他當朋友。


  冷風呼嘯而過。


  慕枝的心口空蕩蕩的,感覺到一股冷意升了起來,直接滲透入了骨頭縫裏,讓人止不住地打顫。


  好冷。


  好痛。


  慕枝吸了吸鼻子,將臉埋在了臂彎中,想要抵禦這寒冷。


  可這隻是無用之功,因為這冷意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慕枝坐在地上,碎石有些硌人。他聽見弟子們的腳步聲來來往往,像是在收拾東西準備繼續啟程。


  沒有人過來搭理他。


  他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甚至還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把他扔在這裏好了,免得等下受其他人的白眼,被所有人討厭。


  這話說的灑脫,但實際上慕枝越想越難過,又冷又倦,還有些餓。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餘光瞥見了一道冷白的身影翩然而至,輕輕落在了麵前。


  慕枝睜開眼皮,慢慢地抬頭望了過去。


  顧陵雲一襲白衣縹緲,如天上雪、如人間玉。


  他的神情冷淡,眼瞳平靜得像是冰封的水麵,唇色薄情,憑空帶來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若是以前,慕枝見到顧陵雲會高興快樂,可現在他心中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反倒是別過臉去,不想再看麵前的男人。


  顧陵雲也沒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看著。


  慕枝咬住了嘴唇。


  他以為顧陵雲會相信他的。


  他以為顧陵雲會抱抱他,輕聲安慰他的。


  可回過頭來,全部都隻是“他以為”。


  實際上什麽都沒有。


  慕枝悶聲說:“你走開,別過來!”


  顧陵雲的眉峰微微一擰:“慕枝,別鬧。”


  別鬧。


  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慕枝卻比剛才還要委屈。


  是他在鬧嗎?

  他根本什麽都沒有做,就被平白無故地被所有人誤會。


  慕枝帶著哭腔,將心中的情緒全部都宣泄了出來:“你也覺得是我的錯,是不是?”


  聲音在山崖回蕩。


  不知不覺間,慕枝的眼眶已經紅了,淚珠在其中打轉。


  “根本就不是我做的!”


  “陸山月才是壞人,他拿走了我的聲音,還汙蔑我。”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


  說到最後,慕枝都已經泣不成聲了,隻剩下低低地啜泣聲。


  一滴淚落在了地上,暈濕成了一個圓點。


  顧陵雲的目光輕輕掃過,語氣依舊平淡冷靜:“夠了。”


  在顧陵雲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


  既然陸山月已經澄清了事實,也沒發生什麽實質性的傷害,都已經結束了,為何還要這麽的在意?

  慕枝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啞著聲音說:“還不夠!”他的眼睛中透露出了一股倔強,“明明就不是我的錯,你們都不相信我!”


  顧陵雲打斷了他的話:“慕枝,這不重要。”


  相不相信,重要嗎?


  事實就已經擺在了麵前,連陸山月都承認了,這樣都不滿足,還想要什麽?

  慕枝怔住了。


  顧陵雲的聲音不重,但落在他的耳邊,卻如同一把尖刀,刺得他鮮血淋漓。


  這不重要。


  那……什麽是重要的?

  慕枝的淚珠止住了,隻剩下滿心的茫然。


  因為哭了一場,他的鼻尖紅紅的,十分可憐。


  顧陵雲不為所動,甚至眉宇間出現了一些不耐,隻冷聲命令道:“起來。”


  慕枝像是被-操控了一般,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了顧陵雲的身後。


  接下來在秘境中發生了什麽,他都記得不真切了。


  隻恍惚地記得,因為陸山月突然生了病,提前結束了這次的秘境之行。


  陸山月的病是娘胎裏帶來的先天不足,身體孱弱,許多名醫都斷言他活不過十八歲。全靠海量的天靈地寶撐著,精細地養著,方才如同常人。


  現在陸山月跌落山崖,被深淵中的陰濕之氣侵蝕,新傷舊病在一起,一時間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所有人都在擔憂關心陸山月。


  就連顧陵雲都整宿整宿地守在陸山月的身邊,不惜耗費自身靈氣溫養著他的身骨經脈,又取來價值千金的靈草靈株,命醫師連夜研製治病之藥。


  與此同時,慕枝也生病了。


  自從經過秘境山崖那一遭,慕枝心力交瘁,一回到長明峰就開始發熱。


  但與被眾星捧月的陸山月不同,沒有人發現慕枝的異樣。


  他一個人待在長明峰上,渾身都痛,沒有人幫他看病,也沒有人照顧他,連睡都睡不好,整夜被夢魘纏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顧陵雲忙著照顧陸山月,連續幾日都沒有回來,隻有灑掃小童與慕枝作伴。


  可灑掃小童不僅沒有照顧生病的慕枝,還在一旁說風涼話。


  “真是挑的好時候。”


  “陸長老病了,你也病了,真就這麽巧啊。怎麽,想用這個法子吸引長明仙尊的注意力?”


  “省省吧,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貨色,比得上陸長老嗎?”


  慕枝縮在角落裏,團成了小小的一個。他本就不胖,如今衣服穿在身上更是空蕩蕩的,顯得一雙眼睛格外的大。


  他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風雪。


  長明峰已經開始下雪了。


  雪花簌簌落下,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層白紗。


  這裏和梧桐鄉是不同的。


  慕枝開始想念梧桐鄉。如果他生病了,妖王會抱著他,輕聲唱著歌安撫;鳥雀們會在窗口盤旋,叼來甜甜的果子放在他的枕邊,等著他病好了一起去樹林中撒歡。


  在長明峰,什麽都沒有。


  仙尊去關心陸山月了。


  隻有他自己一個人。


  慕枝咬住了衣角,想將所有的委屈與難過都咽回去。


  他不敢承認,自己已經有一些後悔了。


  他有點想回梧桐鄉了。


  灑掃小童聽不見回應,越發地囂張得意,甚至是明晃晃地開始嘲諷慕枝。


  一個小小妖族而已。


  長明仙尊根本不在意他是死是活,罵兩句怎麽了?

  灑掃小童扯著嗓子說:“我要是你,早就……”


  “早就什麽?”一道冷清的聲音響起。


  灑掃小童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回答:“早就自個兒卷鋪蓋滾了。”


  說完了以後,他覺得有些不對,僵硬地轉過頭,在看見來人的一瞬間,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仙、仙尊……”


  灑掃小童不似剛才的狂妄,兩股戰戰:“仙尊,我不是故意的,我什麽都沒說……”


  顧陵雲不聽小童的解釋,直徑走了進去。一撩開簾子,就看見慕枝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一臉喪氣。


  顧陵雲沒日沒夜地給陸山月渡送靈氣,用以化解陰邪之氣,這幾日下來,就算是他這般的修為,也不免露出些許疲態。


  他本以為,回到長明峰就能看見一隻乖巧聽話的小鳥兒,能用以解乏消遣。


  可沒想到,小鳥兒卻是垂頭喪氣,蔫蔫的,讓人看了就不喜。


  顧陵雲的眉頭微微一皺,問:“又怎麽了?”


  他用了“又”字。


  因為每次看到慕枝,都是這副模樣,明明沒什麽事,卻好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慕枝聽到了這話,慢半拍似的,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有些燒糊塗了,就算是看見了顧陵雲,也沒生出多少歡喜,隻是呆呆地說:“沒、沒什麽。”


  顧陵雲在花廳坐了下來,抬手斟了一杯茶。


  可茶水壺裏空蕩蕩的,連一滴水都沒有。


  方才小童的閑言碎語他聽到了半截,此時結合麵前的景象,得出了一個結論:“是小童照顧不周?”


  慕枝怔怔的,沒能理解這話中的意思。


  顧陵雲環視四周,似乎已然知道慕枝為何會露出這副神情了。


  一個灑掃小童而已,不合心意就換掉,何必這般在意?好像小鳥兒總是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發愁難過,真是……幼稚。


  這樣子,難怪小童會不服管教,還爬到他的頭上。


  不過,說到底隻是一隻小鳥兒,又怎麽能要求再多?

  隻要乖巧可心,回來時能逗弄一二,也就夠了。


  顧陵雲心念一動,淡淡地說:“不必做出這番姿態。”


  慕枝眨了眨眼:“什麽……姿態……?”


  顧陵雲本不想多說,可對上慕枝的目光,還是耐著心教導道:“日後你就是長明峰的主人,有什麽不合心意的人或事,任你心意便可。”他一頓,“不必佯裝可憐。”


  顧陵雲喜歡的是快樂天真的小鳥兒,而不是現在這樣,垂頭喪氣的。


  同時,顧陵雲是劍修,修的是淩厲的劍氣。


  在他看來,弱肉強食是天理循環,自己立不起來,就怪不得別人。


  若是旁人如此,顧陵雲看都不會看一眼,正因為是慕枝,他才多說了兩句。


  慕枝不知道其中因果,隻是呆在了原地。


  原來,仙尊沒有發現他生病了,也沒將他的傷心難過放在心上,甚至……還在怪他。


  以前慕枝會盡力去解釋,現在他的心上鈍鈍的,都不想再說什麽,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顧陵雲:“那我說,陸山月待在長明峰不合我心意呢?”


  話音落下。


  很快,慕枝就等到了回答。


  “別鬧。”顧陵雲還是輕描淡寫的那兩個字。


  慕枝咬緊了牙關,過了片刻,又突地鬆了下來,執拗地說:“我沒有鬧。”


  “我不喜歡陸山月,如果他要待在長明峰,那我……那我就回梧桐鄉去!”


  砰——


  桌上的茶盞憑空地崩碎。


  顧陵雲的手指緩緩鬆開,冷聲道:“不準回去。”


  長明峰冷清孤寂,顧陵雲早就已經習慣了。


  可偏偏多出來一隻俏皮可愛的小鳥兒,非要闖入這一片孤寂中,現在來了又想走,哪有這麽容易?


  慕枝也因這冷淡的態度生出了一股火氣:“我就要回去!”他開始口不擇言,“你又不喜歡我,為什麽要我留下來!”


  “我要回梧桐鄉,你去和你的師弟在一起好了!”


  大概是燒昏了頭,慕枝掀開被子,赤著腳就要跑出去。


  可還沒走出花廳,就被顧陵雲攔住了腰,摟在了懷中。


  慕枝想要掙紮,可兩人的實力懸殊,一雙小腳丫在半空中胡亂地蹬著,根本沒辦法掙脫控製。


  “你放開我!”


  “放開我!”


  顧陵雲碰到了慕枝,才發覺慕枝渾身燙得嚇人:“你生病了?”


  慕枝氣喘籲籲,渾身都是汗:“不要你管,你又不喜歡我!”


  顧陵雲耐著心把亂動的小鳥兒按住,反問道:“誰說我不喜歡你?”


  慕枝怔了一下,鴉青色的發絲垂在臉側,寫滿了不敢置信。


  經過了這一番事,他都已經絕望,準備對這段感情死心了,可偏偏顧陵雲又在這時候給了他零星的希望。


  顧陵雲趁著安靜的空隙,抱著人,放回到了床上,掖好了被子。


  慕枝回過神來:“他們說的。”


  顧陵雲坐在床沿,垂下了眸子。他的眼瞳已經平靜,卻倒映出了慕枝的模樣。


  小小的,臉色蒼白的,可憐的慕枝。


  他似乎歎了一口氣,問:“是誰?”


  慕枝捏著被子,喃喃道:“很多人……”


  灑掃小童,還有些弟子……很多很多人,都說他比不上陸山月,也配不上長明仙尊。


  說得多了。


  好像慕枝都這麽認為了。


  顧陵雲沉吟片刻:“我知道了。”


  慕枝愣愣的:“知道什麽了?”


  顧陵雲說出了解決的方法:“日後,你待在長明峰,少與他們接觸。”


  他本想讓小鳥兒多學些東西、多接觸些人,以後也好擔當起道侶的責任來。


  可小鳥兒如此敏感脆弱,如此一來,就隻好讓他乖乖地待在長明峰好了。


  慕枝不知顧陵雲心中所想,還以為這是在偏向他的。


  不過就算如此,他還有些遲疑:“那,陸山月呢?”


  顧陵雲直言道:“我沒有喜歡他。”


  慕枝的眼睛微微一亮:“真的、真的嗎?”


  他很容易滿足的。


  隻要顧陵雲說一句肯定的話,他就可以將之前經曆的痛苦和難受都無視。


  顧陵雲實在不想就這個問題再糾纏下去了,給出了一個最終的結論:“你既不喜,等陸山月的病好了,就讓他搬出長明峰。”


  慕枝暈乎乎的,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好了。


  原來,在仙尊的心中,他還是比陸山月要重要的。


  顧陵雲見慕枝神情變幻,聲音有些涼:“滿意了嗎?”


  慕枝沒有在意這些細節,還被淺薄的喜悅所環繞著,用力地點了點頭。


  顧陵雲又問:“還回去嗎?”


  慕枝想起了之前自己的反應,覺得實在是太過於激烈了,於是輕聲說道:“不、不回去了。”


  經過這一番談話,他的心安了下來,隨後湧上來的就是一股困倦。


  這些日子以來,慕枝都沒有休息好,現在聞著顧陵雲身上的冷霜氣息,眼皮一沉一沉的。


  其實他還有很多事情想說。


  比如,想問問仙尊,知不知道陸山月偷走了他的聲音。


  再比如,想要知道仙尊到底相不相信他。


  但現在想來,這些問題都沒有必要了。


  隻要仙尊不喜歡陸山月,就足夠了。更重要的是,慕枝隱隱覺得,他不會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的。


  這樣就好了。


  慕枝就在這麽輕易得到滿足。


  隻要顧陵雲向前走一步,他就可以連蹦帶跳地向前跑九十九步,主動地來到顧陵雲的麵前。


  在半睡半醒間,他聽見顧陵雲緩緩開口:“陸山月的身子弱,你離他遠些。若是有什麽衝突,你……讓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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