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他

  慕枝猛地抬起頭,盯著前方的陸山月。


  陸山月笑得溫柔,眼睛直直注視著慕枝,看不出一絲針對之意。他就似一個良師,認真地替每一個弟子著想:“外界妖魔橫行,它們行事殘暴肆虐,你們可要認真聽講,以免外出行走時被妖族所害。”


  人妖兩族的過往可以說得上是淵源頗深。


  人看不起妖,就算妖族可修煉、可化作人形,還是被認為是低人一等的生物。


  而大部分妖也天生敵視人類,有的甚至喜以人類為食。


  但多數時間,雙方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妖族都有自己的領地,不常現於世間,在外麵作亂肆虐的,大多都是沒有化形的妖獸。


  陸山月沒有說出其中的區別,而是輕輕鬆鬆地就將所有的妖族都打到了“惡”的一邊。


  弟子們也沒察覺到不同,他們一個個目光炯炯地看著,想要學到除妖的法術神技。


  慕枝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如坐針氈,嘴唇輕輕翕動,想要解釋。


  不是的。


  不是每一個妖族都是這樣的。


  在梧桐鄉,鳥兒們都是快樂善良的,它們唱歌歌頌春天,還會叼去飽滿的種子送給農戶。


  它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別人。


  慕枝想說的有很多,可是喉嚨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李思遠有些奇怪,捏著上課用的玉簡,念叨著:“好像沒上到‘除妖’這一節課啊……”他瞥了一眼慕枝,關切地問,“你的臉怎麽這麽白?”


  慕枝本來就生得白,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


  可現在,這玉石褪去了顏色,隻餘下精致的蒼白。


  慕枝說起話來有些艱難:“我……我沒事……”


  李思遠沒有多想:“沒事就好,認真聽課吧。”


  陸山月立於高台上,聲音溫柔,就猶如流水潺潺,淌入了每個人的耳中:“妖族狡猾多端,能言善辯,還會化作人形藏匿於人群中伺機而動。我教授你們一道法決,識別妖族。”


  慕枝的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明白過來即將要發生什麽。


  經過陸山月的一連串鋪墊,如果這時候他暴露出原形,所有人都會不喜歡他的。


  慕枝想要奪門而逃,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卻已經來不及了。


  陸山月的嘴唇微張,吐出了一連串的口訣。


  空靈的聲音在半空中回蕩。


  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後,一點微光綻開。


  陸山月徐徐道:“此道光束由靈氣化成,於人無害,可落在妖族身上,卻能讓其疼痛欲裂,不能維持人形。”


  隨後在場的弟子都清楚地聽見“砰”得一聲。


  光點炸開,如同蒲公英一般,被風一吹,浮光碎影就這樣洋洋灑灑地飄散了出去,充滿了弟子堂的每一個角落。


  弟子們一陣驚歎。


  李思遠主動伸手抓住一束光,隻覺得暖洋洋的,他感歎了一聲:“挺舒服的!”他攛掇道,“慕枝,你也試試。”


  李思遠沒有聽到回答,轉過身,卻意外地見到慕枝縮成了一團,止不住地顫抖。


  他湊了過去,有些著急地問:“你怎麽了?是生病了嗎?”


  慕枝沒有動,也沒有反應,隻用手臂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李思遠伸手拉了一下,沒能拉動:“慕枝?”


  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陸山月的注意——或者說,陸山月一直在關注著慕枝。


  他走了過來,臉帶關切:“怎麽了,是不舒服嗎?”


  慕枝聽到了陸山月的身影,身體地顫動越發地明顯,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嗚咽。


  陸山月的眼中劃過一絲譏誚的笑意,伸手一拂:“沒事,讓我看看。”


  一道靈氣掠空而去。


  輕柔溫和,亦如陸山月本人。


  慕枝想要躲開,卻一個踉蹌,向後仰倒了過去。


  椅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發出了轟然一聲重響。


  頓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了過來。


  慕枝半跪在了地上,鴉青色的發絲散亂了開來,露出了小半張臉。


  李思遠下意識伸手去扶,隻是還沒碰到慕枝,就停了下來:“你、你……”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你身上怎麽有羽毛?”


  慕枝的脖頸弧度柔軟修長,上麵憑空冒出了一簇羽毛。


  羽毛是金色的,絨毛細碎,在光影變幻中,又透出一點紅來。


  如同這羽毛是出現在羽扇上、裝飾上,說不定會有人讚歎一聲精致好看。


  現在出現在慕枝的脖頸上,卻隻會讓人毛骨悚然。


  “是妖……”


  “他是妖……”


  “弟子堂中竟然混進了一個妖。”


  李思遠的臉上神情變幻,回想起慕枝所說的話,得出了一個真相:“你竟然就是長明仙尊的……道侶?!”


  如果是之前有人這麽說,慕枝會高高興興地承認。


  可現在,他說不出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惡意的、猜測的……化作了一把把的刀刃,戳向了最柔軟的地方。


  “竟然騙我們。”


  “還說是長明峰的弟子。”


  “騙了長明仙尊還不夠,竟然還要騙我們。”


  慕枝再也受不了了,捂住了自己的臉,埋頭衝了出去。


  在話題的中心消失了以後,弟子們漸漸安靜了下來,可目光交匯間,還是有著惡意的猜測。


  在這時,陸山月開口了:“好了。”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柔柔道,“不是每一個妖族都是壞的,也有善妖。”


  “慕枝雖是妖,可他進了弟子堂,與你們一般,也是弟子堂的弟子。切莫不可排擠敵視他,知道了嗎?”


  弟子們目目相對,嘀咕道:“還是陸長老好,長得好看又心地善良。”


  “真可惜,陸長老才配成為長明仙尊的道侶。”


  “若不是那個妖……”


  陸山月的嘴唇微微翹起,又很快地平複了下來:“方才我說的事,你們知道了嗎?”


  底下響起了稀稀拉拉的“知道了”。


  弟子們年輕氣盛,嫉惡如仇。


  陸山月越是這麽說,他們就越是討厭慕枝,麵上是答應了陸山月的話,但實則已經在慕枝的身上貼了一個“惡毒”的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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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枝的身上很痛,就好像是被刀子割出了密密麻麻的傷口,動一下就撕心裂肺的痛。


  可就算是如此,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不想待在那裏。


  不想被別人說。


  慕枝捏住了衣襟,加快了腳步。


  許是走得太快了,他沒有注意腳下,一個踉蹌往前栽了過去,滾入了一個小小的土坑中。


  很痛。


  渾身上下都痛。


  慕枝摔得頭暈腦脹,幹脆在哪裏摔倒,就在哪裏躺下。他摸了摸手背上的皮膚,上麵沒有一道傷口,卻還是能感受到一陣火辣辣。


  剛才陸山月念的法訣還在作效,靈氣縈繞,不停地帶來痛楚。


  為什麽陸山月要針對他?


  為什麽這些弟子要欺負他?


  可能是太痛了,也可能是太委屈了,慕枝的鼻子酸酸脹脹的,有點想哭。


  明明他什麽都沒有做呀。


  甚至剛才,他還想著和李思遠做朋友,怎麽一轉眼,他們的眼中就隻剩下厭惡了?

  慕枝的眼睛眨了眨,到底沒有讓眼淚落下來。


  他握了握拳頭,鼓舞自己。


  我沒有做錯事。


  不是我的問題!


  慕枝的情緒漸漸平息了下來。他吸了吸鼻子,抬頭上方湛藍的天空,想在上麵尋找長明峰的影子。


  如果……如果仙尊在就好了。


  仙尊肯定不會讓他這麽被別人欺負的。


  想到這裏,慕枝心裏舒服多了。


  反正欺負他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不喜歡他就不喜歡他了,他根本就不在乎這些的。


  隻要仙尊喜歡他就好了。


  慕枝努力地說服自己,漸漸的也沒有這麽難過了。


  這一陣過去以後,身上的痛也沒這麽明顯了,他慢吞吞地爬出了土坑,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他來到了仙尊送他來的地方。


  大概是弟子堂還在上課,這裏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天色尚早,但慕枝經曆了這麽一番變故,已經是倦極了,不停地打著瞌睡。


  可又怕仙尊來了他不知道,他不敢閉上眼睛,強撐著站在那裏,小小的身影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慕枝等了很久。


  一直到日頭西沉,天色昏暗。


  一直到他的睡意都沒了,弟子堂中的弟子都散了,顧陵雲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慕枝仰著脖子,看著天邊燃燒著的火雲,心裏想:肯定是仙尊太忙啦,再等一會兒、再一會兒,仙尊就會來了。


  慕枝計劃著,等仙尊來了以後,他一定會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仙尊,陸山月其實是一個壞人。


  陸山月很壞,不要讓他住在長明峰了。


  慕枝想了很多,在心中來回打著腹稿,努力讓自己變成更有理的一方。


  可他的腹稿都打了七八張了,還是沒能等到仙尊。


  慕枝的心就像是天上的太陽,一點點地沉了下來。


  仙尊也許不會來了。


  他意識到這一點,但還是執拗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慕枝天真熱忱,不撞南牆不回頭。


  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還是抱著一絲微弱的騏驥。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夜風吹過。


  慕枝渾身冰冷,站都站不穩了。


  就在他快由失落變成失望的時候,一道冷冽的身影終是從天際緩緩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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