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芽~

  “哇!”一道嘹亮的哭聲響起。


  田秀芳一聽到聲音,連忙放下了手裏澆水的瓢跑進了屋裏,正看到她的寶貝金孫兒坐在地上哭的厲害。


  看到寶芽站在一邊,她頓時拉著臉上前一把推開了她,嘴裏罵道:


  “你個掃把星,你是不是又欺負貴金了?啊?”


  罵完趕緊小心的抱起孫子,上上下下的檢查了一遍,心疼的道:


  “哎喲我的貴金啊,這是咋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她怎麽欺負你了,你跟奶說,奶幫你教訓她!”


  三四歲的小女孩,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看著她,聽到話隻懵懂的搖了搖頭。


  “嗚嗚嗚,奶,就是這個傻子打我,她剛才推我。”劉貴金看田秀芳來了,知道有人給自己撐腰,立馬就張嘴告狀。


  田秀芳本來就不喜歡寶芽,聽完這話,就惡狠狠的瞪了寶芽一眼,手指戳在了她的臉上,恨恨的道:


  “你個掃把星,以後再敢碰貴金一下,看我不收拾你!”


  寶芽也才三歲多的年紀,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又瘦又小,田秀芳這手勁一推直接摔在了地上。但她也不哭,坐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磕疼的小手,又看了看田秀芳,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


  田秀芳看她這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傻子,怎麽說也說不明白。她恨恨的瞪了她一眼,小心的抱著劉貴金就去找了陳鳳霞。


  陳鳳霞是她二兒子的媳婦,也是寶芽的娘。跟一個傻子她出不了氣,就去找傻子娘撒氣。


  “陳鳳霞你給我出來,看看你的傻閨女做的好事,一天天的不知道幹活還敢打人,你這當娘的怎麽教的,啊?”


  “我們老劉家怎麽就攤上了你這麽個媳婦,還生了個不爭氣的傻子,把我老劉家的臉都給丟盡了!”


  陳鳳霞剛下工在屋裏休息一會兒,直接就被田秀芳給罵起來了。她這心口是一股鬱氣堵著,偏偏還撒不出來。


  她這個婆家娘偏心小孫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明明之前她生了柱子的時候,她還最疼她兒子呢。結果,又因為寶芽個傻子閨女而失了寵。不僅好吃的好喝的見不到,還三天兩頭因為她那寶貝金孫兒磕了碰了的挨罵。


  但她也不看看,寶芽那細短的胳膊腿,怎麽能欺負的了吃的白胖的她金孫呢?


  她生氣,也不服氣,但她也不敢跟婆家娘頂嘴,誰讓她生了個傻子呢?隻能聽著她罵了一會兒,頭都不敢抬。


  等田秀芳出完氣抱著金孫走了,她才去找了寶芽,狠狠的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生氣的道:

  “讓你離他遠點,離他遠點,你咋就不聽呢!少給我惹點事,你還要我說多少遍?啊?”


  她使勁的擰著寶芽的耳朵,寶芽疼的小臉都皺在了一起,一雙黝黑的眼睛淚汪汪的,看著好不可憐。


  但陳鳳霞一點都不心疼,她更心疼她自己。她是越想越氣,同時,腦海裏的一個念頭也越發的堅定。


  晚上吃完飯,家家戶戶基本上都上床睡覺了,整個生產大隊都陷入了黑暗。而劉家的一個屋子裏,現在卻不太平靜。


  “這丫頭我是不想要了,誰愛要誰要。養到現在了,一句娘也不會叫,我看這幾年也是白養了。”


  “還不如送給別人,說不定吃的喝的比在咱們家還好。”陳鳳霞坐在床上氣道。


  一邊躺著的男人一聽,翻身也坐起來看著陳鳳霞不可思議的道:“你這是說的啥話?什麽叫不要了?”


  “不要了就是不要了,我要把她送人,我反正是一天也不想看到那個丫頭片子了,連個話也不會說,一天天的還總惹得我挨罵,我還養著她幹啥?反正也就是個丫頭片子。”


  “你是不知道,今天寶芽推了貴金,娘氣的又跑到我這大罵。你說說,到現在因為她我挨了多少罵了?”


  “咱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罵你就當沒聽見。”劉有倉歎了口氣安慰道。


  “當沒聽見?你是不知道罵的多難聽。還有啊,咱娘現在這心偏的是不是太厲害了,一顆心都在貴金那了,你也不為咱柱子想想嗎?之前娘多疼柱子啊,還不是因為她?”


  “前幾天咱家柱子回來還跟我說呢,說同學都笑話他,說他有個傻子妹妹,氣的學都不想去上了。”


  提到了兒子,陳鳳霞的火氣更旺了,再加上想到了這幾年被笑話的事,忍不住還帶上了一點哭腔:

  “你說說,這話咱們聽了這幾年了,說習慣了也就算了。可咱柱子呢?啊?他天天這樣被人家戳著脊梁骨說,你不心疼啊?啊?”


  “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命苦呢,千辛萬苦的生了她,丫頭片子也就算了,還是個傻的。這幾年,因為她我被笑話成什麽樣了,現在就連柱子也跟著受苦,你說我還留著她幹啥,我還不如當初就不生她。”


  劉有倉原本還不同意的,聽完這話頓時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了。


  他雖然也不太同意把寶芽賣了,但是想想這些年因為有個傻閨女被笑話的事,還讓唯一的兒子也跟著遭人白眼,不由得也有些動搖了。


  陳鳳霞一看有希望,立馬又加了把火:“再說,咱是把她送給別人養,又不是直接丟了不要了,跟著人家走,說不定日子過的比在咱家還好。咱家現在這光景,養著她也不一定是對她好啊。”


  劉有倉徹底動搖了。他沉默了半響,良久還是點了點頭。


  得到了劉有倉的同意,陳鳳霞頓時感覺胸口的一股鬱氣都出去了,雖然現在還沒把寶芽給送走,但她覺得這就已經成功了一半了。晚上做夢,夢的都是把寶芽送走了的情景。


  這一邊,陳鳳霞是一夜好夢。睡在另一邊屋的寶芽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一起,也做了個奇奇怪怪的夢。


  第二天一早起來,陳鳳霞都是喜滋滋的,連帶著看寶芽都順眼了一點。


  她是一也點不耽誤,白天上工的時候就在琢磨,下工後就開始去找了買主。要說她動作之所以這麽快,也是因為早就有了想法,都盤算好了。


  最後,也沒費多大力聯係上了一個遠房的表姐。那個表姐現在都快三十歲了,一直都沒孩子。雖然沒離婚,但是也少不了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婆家娘更是對她沒個好臉色。


  這些年她是話也不敢說,腰杆也挺不直,就遺憾沒個孩子。要不是因為在紡織廠當工人有工資,這些年日子都不知道得過成啥樣呢。


  所以,這邊她一聯係上,那邊幾乎就確定了,雖說是個丫頭片子,但是也好過沒有了。而且還是沾親帶故的,過繼過來當閨女也說的過去。


  想想這個累贅就快要擺脫了,陳鳳霞感覺渾身都輕鬆多了。


  這天,到了約定了時間,陳鳳霞特意請了小半天假回家,然後叫住了在喂雞的寶芽。也沒說什麽話,直接扯著寶芽衣服拽了一下,讓她進屋換個衣裳。


  寶芽才三四歲的年紀,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小身板單薄的像是一陣風都能吹跑。小臉上髒兮兮的,瘦的都沒肉,就隻剩一雙眼睛黑喲喲的,又大又亮。


  雖說在陳鳳霞心裏,寶芽是又傻又幹不了活,但其實家裏的瑣碎活都是寶芽來幹。掃地、澆水、喂雞,樣樣活也沒少幹。


  隻不過她看著呆呆的,話也基本上不會說,要不是偶爾聽她出過聲,都以為她是個啞巴。所以,也沒人記得她都做過什麽。


  換掉了身上破爛的衣裳,陳鳳霞找了半天才難得找到一件寶芽能穿破洞也少的衣裳。然後用布沾了沾水,給她擦了擦臉。


  她的動作有些重,擦的寶芽的臉有點疼,但她心裏還是開心的,因為陳鳳霞很少有跟她這麽親近的時候。雖然她還不太會表達,但是圓圓的眼睛裏還是有透露出些許的情緒。


  等拾掇好,陳鳳霞上下看了一眼,臉色才好看了一點,拉著寶芽出門了。


  這一出去,生產大隊的人看到了又少不了的調侃了幾句:“喲,柱子媽工分都不要了,這是要帶著寶芽去哪啊?”


  “這是寶芽嗎?這小臉白淨的,可真好看啊,我這差點都沒認出來。”


  “可不是,就是太瘦了,這小臉上都沒肉了。”


  “是啊,這一收拾還真有點不敢認,這長的可真好看。就是可惜啊,是個傻子。”說著一臉遺憾的搖了搖頭。


  幾個七嘴八舌的說著,要是擱往常陳鳳霞聽到這些話臉色肯定不好看,說不定還會和她們吵上幾句。但是今天,想到就要把寶芽送走了,她也懶得再跟她們吵了。


  直接腳步不停的拉著寶芽走了,把聲音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一路朝南邊走,出了生產大隊,陳鳳霞回頭看了看沒人注意她才放下心繼續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約好的地方,遠遠的就看到有個人等在那了。


  陳鳳霞臉上一喜,又連忙停下腳蹲在寶芽身前,上上下下的給她理了理衣裳。


  看到寶芽白嫩嫩的小臉時,陳鳳霞的心裏也閃過一瞬的可惜,可惜是個傻子。不然,這模樣長大了也能多要點彩禮錢。


  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


  “可別怪我虧待你,我這也是給你找了個好人家,說不定去了那邊還能吃上白麵做的饃,嚐到商品糧呢。記住,在那邊多幹點活,可別再招人嫌了。”


  寶芽懵懵懂懂的,睜著個大眼睛,不太理解她說的什麽意思。


  一看她這樣,陳鳳霞臉又沉了下來,有點擔心回頭那邊不要她,畢竟誰會喜歡傻子呢?不行,這給出去了她可就不要回來了,這點待會可得跟表姐說清楚。


  看一切都妥當了,陳鳳霞才又拉著寶芽過去。


  等著的女人就是陳鳳霞的表姐張紅麗,雖說年紀比陳鳳霞還要大一點,但不在地裏幹活不受太陽曬的,看著還比陳鳳霞年輕一些。身上穿的衣服也幹淨,看著就跟土地裏刨食的人不一樣。


  就是臉色看著有些蒼白,而且,現在天也有些熱了,大家都穿著薄點的衣裳了,她卻還裹得嚴嚴實實的。


  轉過頭,張紅麗一看到陳鳳霞來了,顧不上打招呼,目光就被寶芽給吸引去了。看著寶芽的模樣,她高興極了。


  “這就是寶芽吧?這模樣長的可真標誌啊,我還沒見過比寶芽還好看的丫頭了!”


  張紅麗一臉激動的說著,還蹲在了寶芽跟前,仔仔細細的上下看了一遍。隨後又道:

  “就是有點太瘦了。”


  寶芽看著她,有些怯怯的往陳鳳霞的身後躲了躲。


  陳鳳霞一把把她給拽了出來,一邊道:“是啊,我們寶芽模樣長的是好,不是我自誇,這十裏八鄉的也找不出比我們寶芽還好看的小丫頭了。”


  “家裏的光景你也知道,誰家糧食也不寬裕,等到了城裏,養養就胖回來了。”


  張紅麗點頭稱是。


  “那她有什麽愛吃的菜嗎?回頭我給她做。”


  “地裏人,好養活,給她什麽她都吃,還會幹活呢。”雖然陳鳳霞在家裏嫌棄寶芽傻還不會幹活,但是現在了她怎麽也得多誇幾句才行。


  不過,張紅麗聽到這話不太放在心上。因為之前陳鳳霞也把寶芽的情況跟她說了,所以她也沒再多問。


  唉,傻子就傻子吧,也比沒有強,尤其是這小模樣長的還好,看著就惹人疼。


  隨後,她咬了咬牙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五塊錢,給了陳鳳霞。


  “那行吧,這錢給你,以後寶芽就是我閨女了。”


  五塊錢擱這七十年代可是筆不少的資產了,雖然她在紡織廠做工有工資,但是工資也要養活一大家子人,能拿出這五塊錢,也算是花了血本了。


  看到錢,陳鳳霞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五塊錢,這可是五塊錢啊。


  她忙不迭的接過來,喜不自勝:“好好,以後寶芽就是你閨女了。不過,表姐,我可得先說好,寶芽給了你後麵可別再找我說反悔啊。”


  張紅麗連連點頭,她還怕她回頭反悔呢。


  給過了錢,她就把寶芽給拉到了身邊。摸了摸她的小臉,高興道:


  “以後我就是你娘了,娘帶著你回咱家。”


  說完張紅麗跟陳鳳霞打了招呼,轉身拉著寶芽朝著平遠生產大隊走去。


  而陳鳳霞揣著錢,小心翼翼的藏在了最貼身的衣服口袋裏,才喜滋滋的朝來時的方向走。


  寶芽被張紅麗拉著往前走,她扭頭就看到陳鳳霞往另一個方向走了。頓時急了,手猛地一抽就要去追陳鳳霞。


  “哎?”張紅麗被她掙開,轉身又連忙拉住了她。


  寶芽人小又瘦,哪裏能躲得開。眼看著陳鳳霞頭也不回的越走越遠,她想起昨天做的夢,才突然有些懵懂的明白了一些什麽。


  眼眶裏瞬間泛起了淚,寶芽一邊哭一邊還想去追陳鳳霞。


  雖然陳鳳霞對她不好,但是畢竟生活了那麽久,比起一個陌生人來說,她的心裏肯定還是更依賴陳鳳霞。


  張紅麗抬手給她擦著眼淚,哄道:“好了別哭了,以後我是你娘了,娘會對你好的,給你買麥乳精吃,給你做新衣服穿。”


  寶芽還是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張紅麗一把把她抱了起來,一邊往娘家走,一邊繼續哄著:“等會就到姥姥家了,讓姥姥給你做好吃的,給你衝個雞蛋湯好不好?還有甜甜的糖塊吃。”


  寶芽還是哭著,眼淚一顆顆的落在了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


  見麵的地方是在平遠生產大隊和躍進生產大隊中間的位置,兩個生產隊離得有些距離,走路一趟得話得將近一個小時。一南一北的,中間還隔了個高坡。


  漸漸地日頭從西邊落了下去,天也慢慢的暗了下來,張紅麗抱著哭累了已經睡著的寶芽來到了娘家。


  把寶芽放裏屋的床上後,張紅麗坐在床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還目不轉睛的看著寶芽,越看是越喜歡。


  許來英進來後,看了幾眼寶芽後把張紅麗叫到了一邊說話。


  “這就是鳳霞家的那個傻閨女?你還真給要過來了?”


  “是啊,娘,這些年我都沒懷上,現在能有個閨女也算是了了一個心願了。雖然有點癡傻,但好歹身邊也有個孩子了,能讓我說說話。”


  許來英歎息了一聲:“也好,有個孩子也有個念想。”


  ……


  陳鳳霞特意等到了天黑家家戶戶開始做飯的時候才回去,這樣就沒人看到就她自己回來了。


  等過陣子大家沒見到寶芽問起的時候,她就說是把寶芽過繼給了表姐,去城裏過好日子了。


  剛開始大家可能嘴碎還會念叨念叨,時間久了也就都慢慢忘了。這樣,她們家就能擺脫傻子閨女的事了,而且還得了五塊錢,可以讓柱子好好上學再能割點豬肉嚐嚐葷。


  想想就美的慌。


  一路小心的回到家,陳鳳霞也顧不上吃飯的事了,直接鑽進了屋裏。小心翼翼的把兜裏的五塊錢掏了出來,看著笑的都合不攏嘴。


  過了一會兒,劉有倉吃完飯進屋才發現她已經回來了:

  “你啥時候回來的,咋也不說一聲?”


  陳鳳霞現在哪還記得吃飯的事,她一把拉過劉有倉,頭挨著頭湊在了一起神神秘秘的說道:


  “你看,這是啥?”


  說著,把手裏的錢一點點的露了出來。


  劉有倉看到有五塊錢也著實驚了一下,隨後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這哪來的錢?”


  陳鳳霞得意的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彎腰趴在了床邊,往床底下掏了掏。然後拿出了一個小鐵盒,把五塊錢都放了進去。仔細的疊好放好後,才把鐵盒又放回了原位。


  劉有倉看著她的動作,隨後突然想起來:“寶芽呢?你是把寶芽送走了?”


  “不然你覺得這錢哪來的?”陳鳳霞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臉上還是止不住的喜色。


  劉有倉沉默了一會兒,他之前隻聽陳鳳霞提過說要把寶芽送人,但沒想到她動作這麽快,才幾天時間就真的把寶芽送人了。不,不對,不是送人,是把她賣了,還賣了五塊錢。


  陳鳳霞看到他臉色不太好,就開口道:“你這回盡管把心放回肚子裏,我給寶芽找的新娘可是在紡織廠做工的工人,那可比咱們地裏刨糧食的日子要過得好。說不準,沒過幾天就把寶芽養的白白胖胖的。到時候,人家哪還記得你這個窮爹啊。”


  劉有倉沒再說話。


  ……


  外麵的天是越來越黑了,光亮也越來越少。現在這年頭,大家也不舍得點煤油燈,吃完飯後基本上就早早的上床睡了。


  然而,現在張紅麗的娘家卻是還亮著燭光——


  因為,寶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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