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因
是夜,百丈崖下的樹林子裏多了一座新墳,墳前的木牌上刻著蒼勁的兩個字:“尹剛”。
陌白身著一襲白袍立於墳前,手中抓著酒壇的邊緣,反手傾斜,清冽芬芳的酒水如瀑布澆在墳頭。
他將剩了一半的酒壇往尹剛的墳頭一放,說道:“一路走好!”
可惜,已無人應他。夜風中,滿山隻有嘩嘩作響的鬆濤林浪。
陌白迎風而立,看著麵前這個土包,眼前浮現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
和安城天寒地凍冰雪滿城,整座城池宛若死城,沉寂冰冷。城西的白雲山山腰處有一座墳,墳邊植了兩棵紅梅。鮮紅的梅花迎風傲雪,燦若驕陽。
陌白輕輕撣落石碑上的積雪,摸著石碑上刻著的兩個字——“陳瑤”,低語道:“阿瑤,我來了。”
每年的正月,陌白都會趕回和安城祭拜陳瑤,與陳瑤細說一年來蒼澤的點滴成長。這是目前他唯一能為陳瑤做的。
陌白兀自訴說著,直到身後傳來一道細碎的腳步聲。
此時能出現在此的,唯有一人——陳瑤的哥哥,昔日雲溪國的丞相陳平。
陳平在陌白的身後站定,沉默了許久,才道:“你還打算藏著他嗎?五年了,難道還要瞞著他嗎?”
“他的事,不用你管。”陌白冷冷地道,心中非常清楚陳平所指之人是誰,也知道陳平在打什麽主意。
“那她呢?她的仇,做兒子的難道不報嗎?”陳平聞言,指著陳瑤的墓碑怒道。
“她隻希望小澤平安。”陌白想起當年陳瑤的囑托,淡淡道。
陳瑤唯一所願,便是蒼澤能活著,就算是平凡一生也無所謂。陌白不願違背陳瑤的心願,即便他的內心深處也認為蒼澤該為陳瑤報仇。
“那你問過小澤嗎?這個仇,他要不要報?”
陌白沉默。小澤對此毫不知情,按他的性格,若是知道阿娘被害,豈有不報仇的道理。
當年陌白便是猶豫了很久,才決定不告訴蒼澤的。
陳平見狀,說道:“我知道你的顧慮,小澤今年才十五歲,讓他得知這一切,確實有些殘忍。”
陌白站起身來,走到陳平麵前,諷刺道:“想不到陳相還能考慮這一點,真是難得。”
陳平聞言,歎了口氣:“我是小澤的親舅舅,沒你想得那麽冷血,你沒必要如此提防我。”
陌白聞言,冷笑一聲:“你敢說,你沒有想要借他的手複仇的意思?”
陳平不會武,是個文弱書生。要想複仇,光憑智謀是不夠的。
“我承認,我想過。”陳平坦言道。
陌白聞言,怒目而視。
陳平沒有去看陌白,他走到石碑前,望著石碑上的名字,道:“可我這麽想有什麽錯?小澤身為雲溪國的少君,難道不該為那些無故被屠殺的將士複仇嗎?難道不該為自己無故慘死的阿娘報仇嗎?”
陳平說著,雙腿一曲,跪在石碑前,看著墓碑上的名字,手緊緊握成拳頭,一拳砸在麵前的雪堆裏,說道:“妹妹,是哥哥沒用。哥哥隻恨自己沒有武功,不能親手為你報仇。”
“你不用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我知道你是為了誰?”陌白看著陳平的舉動,涼涼地道。
陳平似被戳中了心事,起身麵向陌白,惱羞成怒地道:“那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不過是他的庶叔,你沒有資格阻撓他去盡孝。”
天慶十二年的正月,一場毫無征兆的災禍從天而降,和安城的男丁一夜之間被屠殺幹淨。君妃陳瑤慘死,國主蒼玄被大興王朝的慶帝脅迫,如今還囚禁在燕京城中。
陳平向來視蒼玄為明主。陌白知道,陳平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營救蒼玄。
要想營救蒼玄,非蒼澤不可。一來,蒼澤是雲溪國的少君,是目前唯一能集結四城兵力之人。隻有傾雲溪國一國之力,才有可能將蒼玄從燕京城中救出來。二來,蒼澤習得陌白一身武藝,論刺殺營救當然比陳平更合適。
陌白知道,這些都是蒼澤應該承擔的,即便蒼玄自小便苛待蒼澤,也無法抹滅其父親的身份。
陌白此時聽到如此誅心之言,怒道:“你可以試試,看我有沒有資格。”陌白周身的氣勢一變,隱隱有一股威逼之勢,比風雪更冷更冽。
陳平無故打了個抖索,緊了緊衣領,放緩語氣道:“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你身為小澤的師父,他視你如父,你自然有資格替小澤做決定。”陳平頓了一下,看向陌白道:“我隻是在想,若有一日,小澤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怪你。”
陳平的話一下子就戳中了陌白的心事,陌白愣了一下,身上的氣勢一收,陷入沉思中。
當年,陌白基於保護蒼澤的目的,擔心他一時衝動會丟了性命,便將此事瞞了下來。當時的猶豫造成今日的有口難開。
陌白擔心,若是蒼澤知道了此事,會怪自己隱瞞他。
事關蒼澤的阿娘,陌白能想象得到當蒼澤得知真相時的情景。世間最痛之事,莫過於此。
陳平接著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放心,我不會馬上告訴小澤真相的。”
陌白聞言,一驚:“你想做什麽?”
“想要複仇,除了武功高強、智謀深遠之外,還需有非凡的心性。不但要狠,也要會忍,才有機會一擊即中。”陳平說道。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這兩樣,小澤都沒有。”陌白道。
“那就讓他有。”陳平急道。
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過急切,陳平輕咳了一聲,走到紅梅樹下。他伸手輕撫著梅樹,說道:“五年了,梅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她躺在地下香消玉殞,凶手卻在燕京城中夜夜笙歌。也是時候讓他嚐嚐什麽叫生不如死了。”
陳平說到此,撫著梅樹的手一震,震落無數的紅梅。梅花飄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猶如揮毫在紙上的鮮血。
陌白知道,陳平此人足智多謀、心機深處,他能說出此話,必定有所籌謀。
“你有何計策?”陌白問道。
陳平舉手拍了三聲,不多時便有一人送上一把劍。
陳平接過劍,遞到陌白麵前,說到:“我欲借此劍在北地江湖攪起風雲,我不奢望你出手相助,隻需你冷眼旁觀,不要插手進來便可。你將此劍交給小澤,盡早讓他下山,他入江湖,自有一番經曆。”
陌白接過劍,隻見此劍是一柄短劍,劍身漆黑如墨,鋒芒淩厲。陌白用劍刺向枝頭的一朵紅梅,花朵瞬間被整齊的切成兩瓣。陌白讚道:“好劍。”
“它不僅僅是一把好劍這麽簡單。”陳平看著陌白手中的劍道:“此劍,名為沉淵,六十年前曾在江湖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曾有傳言稱此劍為當世第一利器,江湖中沒有一人不想擁有此劍。”
“既然如此,這把劍怎會落在你的手裏?”
“此劍,本就是雲溪國的國寶,為曆代國主的佩劍。此劍一直藏在皇陵之中,六十年前不慎流落在外,才有了那場風波,所幸後來被人送了回來。”陳平道,“這次,我有意讓寶劍重新入世,攪亂北地江湖。”
“你想讓小澤做什麽?”陌白問道。
“小澤自小心性單純善良,想來這麽多年避世而居也沒有什麽改變。”陳平道,“我隻需他走進這場風波裏去看看什麽是江湖。陌白,保護太過,對他不見得是好事。”
陌白沉思了片刻,才道:“好,我可以答應你讓小澤下山,且不幹涉此事,隻需你應我一事。”
“你說。”陳平道。
“不論什麽情況,你都不能傷害小澤性命。”陌白道。
“自然。他也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最親之人。我護他還來不及,豈會傷他?”
“如此,便好。”陌白道,“此次回去,我還需試上一試。小澤若是武功大有進益,我便放他下山。”
“甚好。我也有此想法。”陳平說著,喚出一人道,“尹剛,你且跟二公子回去,少主那邊,便由你來試上一試。”
陌白的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他一開始隻以為是陳平想試蒼澤的身手,沒料到陳平竟是抱著讓尹剛死在蒼澤劍下的心思。此時想來,他有些明白陳平那句話的意思——這是要試一試蒼澤的心性。
陌白想起一路上與尹剛暢飲高談的情景,想起尹剛口中的忠義:老子這一條命,生下來就不是自己的,為國為民,死有何懼?尹剛說得暢快瀟灑,卻讓人聞之淚目。
陌白看著麵前的墳墓,道:“你既有心,我便成全,方不負你一腔忠義。”
陌白知道,隻有尹剛的死,才能打消陳平一次次試探蒼澤的計劃。如此,蒼澤的江湖路才不能順遂一些。
說到底,陌白還是不忍心讓蒼澤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