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雲起(5)
雖然剛至五月,天氣已經開始燥熱起來,藍夫人見天氣漸暖,而藍梅的身形也長高了不少,前幾日差人給藍梅量體裁衣,做了幾身夏天穿的裙衫。清早,藍梅剛梳洗完畢,秀雲就送來了幾身新衣裳,蓮香望了望窗外,今天,豔陽高照,氣溫有些偏高,她幫藍梅選了一套適合的裙衫,淡綠色的暗紋提花綢對襟上衣,一條白色的月華裙擺上繡了一圈折枝花卉,藍梅穿上後,整個人看上去淡雅秀麗又不失清新活潑。用過早餐過,蓮香喚來轎夫,便一起送藍梅去了學堂。
今日是女學堂第一天開課,上午,女先生給學生們上詩詞賞析課。上課的先生姓吳,名之吟,桐城人氏,生於詩書之家,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吳汝綸。其父曾先後任曾國藩、李鴻章幕僚及深州、冀州知州,長期主講蓮池書院,晚年被任命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先生自幼聰慧,博及群書,工詩、文、書法邑人譽為“三絕”。光緒二十四年(1898),吳先生隨家人移居杭州,未及數載,便以詩、文、書法聞名於杭城。這次杭州開辦女學堂,她秉承先父“恤民興學”遺誌,協助邵章、陳叔、鄭在常等人籌款辦學,又因其文采斐然,邵、陳等人一致推薦她為學堂的教書先生,這也是她第一次開課授業。
之前入學考核,她審批了所有女學生的試卷,在她眼裏看來,杭州城開創了文明之風,城中稍稍富庶之戶便會給家中女子聘請先生。她為杭州女子普遍較高的文學修養所驚歎。巾幗不讓須眉,這些女子,一點也不比那些進京趕考的男子們遜色。特別是藍家之女藍梅、巡撫的外孫女季蘭瑩,二人詩、書、畫皆精通,小小年紀便有此造詣,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課程快要結束的時候,當吳先生剛布置完今天的課後作業,課堂上一個女孩大膽言道:“吳先生,今天我們有個詩文比試,想請先生給我們做個評判。”
吳之吟抬起頭,用疑惑的眼神環視了一下教室裏的女學生,然後詢問的道:“是嗎?”
教室裏的學生,左右互遞神色,似乎有些懼怕吳先生,片刻遲疑後,教室裏發出不約而同的回答:“是!”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可以肯定,確有其事。
吳之吟似乎有了興趣,笑道:“是什麽比試,誰可以站起來,說給我聽聽。”
柳詩錦站了起來,將昨日許靜蓉和她們比試詩文一事說與吳先生聽,吳之吟聽後,突然有了興趣,一來她可以再次了解這些學生的詩詞功底,二來也想多和這些學生親近,拉近她和這些學生的距離。
聽完柳詩錦講了賦詩的規則後,她點了點頭,和藹地笑道:“先生已經知道了比試的規則,還請各位女秀才們展示你們的才華吧。”
接下來各位女學生們躍躍欲試,都想在先生麵前表現一下自己的文采,前麵幾個學生的詩都平平,並沒有哪首詩讓吳之吟特別地欣賞。
柳詩錦瞅了一眼許錦蓉,又看了看一臉平靜的吳之吟,然後滿臉堆笑道:“許小姐該輪到你了,想必吳先生也想聽一聽一些新鮮的字句了。”
許靜蓉心中思量,若此刻她的詩沒有新意的話,定要讓吳先生失望的,許靜蓉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柳詩錦,隻見柳詩錦掩嘴偷笑,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似乎在等著看她的好戲,許靜蓉心中不安地吟出昨日藍梅為她作的那首詩:“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湖中,美人笑隔靜謐水,別有西湖一種幽。”
吳之吟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溫柔地詢問道:“想必你就是許錦蓉了,真是好名,好詩,好文采。”
聽到吳先生的誇獎,許靜蓉突然臉紅了,小聲道:“先生過獎了。”然後她抬起頭,看見藍梅正笑吟吟地望著她,眼裏閃過一絲友善的笑意,看來她並沒有介意自己用她的詩來參加比試。
這時藍梅突然起身,她替許靜蓉釋解詩文,一臉認真道:“真是好詩,九月,江南的花都開結束了,但這個芙蓉還在湖中開著,就像美人隔著水笑盈盈,讓這西湖都有了一種幽雅的情懷。”
吳之吟向剛才說話的女孩望去,沒有想到這個女孩竟然能猜想到她的想法,不免又多望了她幾眼,然後開懷笑道:“西湖有了美人,這一汪湖水才更加靈動,許姑娘,就是這美人,為這西湖增色不少啊。”聽到先生的讚譽,教室裏的學生都朝許靜蓉投去敬佩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而眾人皆當她是禁不住眾人讚美羞澀起來。
吳之吟詢問了道:“不知還有哪位姑娘想要再試試,否則我就要宣布許靜蓉為這次比試的頭名了。”
柳詩錦似乎看起來有些不服氣,並且她看來也是有所準備的,她婀娜地起了身,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自信地笑道:“先生,學生不才,也寫了一首,還請先生指點一下。”吳之吟溫柔地點頭示意她吟誦。
“桃李春風去歲同,難覓錦然舊陣容。散落猶憶崢嶸詩,花語柳言爛漫風。”柳詩錦吟完自己的詩,充滿期待地望著吳之吟,希望得到她的讚譽。
而吳之吟隻是默默笑之而不語,片刻之後,吳之吟才開口道:“詩對的非常地工整,也符合詩中有名的要求,遣詞亦十分的華麗,寫的不錯!”她轉頭給柳詩錦一個鼓勵的目光,繼續道:“你要繼續加油,一定會大有長進的。”吳之吟暗道,這詩寫的雖好,但是自比桃李、花柳,總體格調不是很高。今日,初次見麵,對學生不能太過嚴格要求,還是以後慢慢教導方是上策。
見先生沒有過分賞識自己的詩,柳詩錦有些失望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看就要被許靜蓉比了下去,她似乎咽不下這口氣,朝身邊的韓月璃使了一個眼神,韓月璃立即會意,隨即站了起來,對吳之吟言道:“先生,我也有一首,希望先生指點。”
吳之吟微笑著點頭應允。
韓月璃沉思了一下,吸了一口氣,然後吟道:“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百花如夢璃,向來煙月是愁端。”教室裏的學生們都發出嘖嘖的稱讚聲,這首詩用詞考究,對仗工整,而且意境優美,清麗婉轉,算是難得的佳作。
可吳之吟並不喜愛這首詩,雖然這詩寫的亦不錯,堪稱佳作,可太過哀婉。她仔細打量了一下韓月璃,見她穿一件白色暗綠花紋織金紗翔鳳短衫,下身著一條蔥綠地花紗裙,一看便知她出生於非富即貴的人家,白皙微紅的臉上略帶著千金小姐的高傲,想必在家定是被視為掌上明珠。像韓月璃這樣的女孩,應該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而小小年紀怎麽會做出這樣傷感的詩句?
吳之吟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她似乎亦能明白少女無端感傷的情懷,停頓片刻後,問道:“學生們可知道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這首詞?”
學生們不知先生是何用意,不點評韓月璃的詩,卻問起了辛棄疾的詞,大家齊聲道:“知道!”
吳之吟略為嚴肅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我們寫詩也是一樣,你們正值豆蔻年華,哪裏有那麽的哀怨和傷感呢?”
女學生們都被問住了,因為她們平時也喜歡作這樣的詩詞,多愁善感是這些養在深閨女子的共同特征,所以自然會欣賞韓月璃的詩,可現在先生卻不喜歡這樣婉約、傷感的詩。
吳之吟繼續教育她們道:我們新式女子學堂出來的學生,要打破一些固有的陳規陋習,撇除一些舊的思想觀念。
你們都是杭州城內選出來的才女,將來都是女學者,你們應當讀群書,明外事,擅文才,誌氣高尚,見識遠大,切不可整日地自憐自哎!
教室裏鴉雀無聲,女學生們聽的似懂非懂,看到下麵這一雙雙迷茫的眼睛,吳之吟心生失望,後又轉念一想,今日才是入學第一天,這些學生有這樣的反應也是正常,開辦女學堂的宗旨不就是要轉變這些學生的觀念嗎?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這時候教室裏又有學生道:“先生,學生也有一首。”
大家尋聲望去,開口說話的是巡撫的外孫女季蘭瑩,她已經起身,站在那裏嫋嫋婷婷,儼然一幅美人圖。穿一身白色裙衫,身上並未裝飾珠玉,雖然素淨,卻有一股冰清玉潔的雅致,讓人看了不免好感。吳之吟也對這位裝束素雅,麵容嬌美的女子生出幾分憐愛,溫柔輕聲道:“那請這位學生為我們吟詩一首。”
季蘭瑩的聲音如出穀黃鸝,脆如銀鈴,她淡淡一笑,吟道:“幽蘭隱山穀,沐風承瑩露,無人芳自放,香馥引君悟。”言畢,教室裏發出一陣讚美聲,柳詩錦和韓月璃的臉上都露出得意的神情,她們心裏清楚,蘭瑩的文采是她們幾個中最好的,這首詩一定能超過許靜蓉的那首。
而吳之吟聽完季蘭瑩這首詠蘭詩,心中小小吃了一驚,蘭花品質高潔,又有“花中君子”之美稱,曆代文人墨客不知道寫了多少讚美蘭花的詩,要寫出新意,不落俗套,還真的不容易。這首詩表麵是讚美蘭花,實是借蘭之高潔淡雅,讚美女子素潔的品格與幽雅的情調,而最後一句真的是點睛之筆,“香馥引君悟”,寄予了自己清高遠大的胸懷。而她一個女子竟然寫出這樣格調高雅的詩,真的難能可貴。
吳之吟向季蘭瑩投去讚許的目光,欣慰道:“這首詩寓意高潔,格調俊雅,意境深幽,算是先生最近聽到的一首佳作了,不錯不錯!”
聽到先生這樣誇獎季蘭瑩的詩,許靜蓉心中很是焦灼,看這情景,先生是要宣布這首詠蘭詩得第一了。許靜蓉向不遠處的藍梅使了眼色,可藍梅完全沒有注意到靜蓉的神色,正專心致誌地將季蘭瑩剛才吟誦的詩寫在紙上。
“如果沒有同學繼續的話,我將宣布季蘭瑩的詩為這次比試的第一了?”許靜蓉還在繼續地向藍梅使眼色,當教室裏的吳之吟剛要宣布第一名的時候,許靜蓉連忙站起來,大聲道:“先生,還有一首!”
吳之吟充滿疑問地看著她,許靜蓉連忙解釋道:“先生,不是我,是藍梅姑娘有一首。”說完,她就不停地朝藍梅眨眼睛。藍梅這才注意到了許靜蓉的的示意。
聽到藍梅這個名字,吳之吟倒是記起來了,這次入學考試的第一名就是這個叫藍梅的姑娘,她有些好奇地問道:“哪位是藍梅?”
聽到先生問起自己,藍梅有些怯怯地站了起來,輕聲道:“先生,我是藍梅!”
吳之吟打量了一下這個姑娘,身型有些瘦弱,柳眉如煙,眼睛裏透出清雅靈秀的光芒,她盈盈笑道:“剛才聽許靜蓉說,你也有一首詩,是不是?”
藍梅畢恭畢敬回道:“是的,學生是有一首!”
韓月璃等人,見到藍梅一副怯怯諾諾的模樣,心中不免輕視,一看就是鄉下來的丫頭,沒有見過什麽世麵,這些女子都掩嘴譏笑起來。
吳之吟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溫柔笑道:“那就趕快讀給大家聽聽吧!”
藍梅沉默片刻,像是微微猶豫,然後靜靜道:“幾段祥雲穿雁陣,一卷瑞雪卷梅花,筆硯藍澤映墨色,紙上相伴待年華。”,言畢後,教室裏非常的安靜,這首詩就像一幅畫卷展現在眾人眼前,所有的學生都在細細地品味著藍梅詩中的意境。
聽完藍梅的詩,吳之吟也稍稍愣住了,這首詩既非哀怨,也無立誌,解讀字句,給人一種淡逸渺遠,恬靜自然,意韻悠長的感受,並且她從詩中感受到一種超脫的淡然。而這份淡然,絕不是一個還未到及笄年齡的少女該有的,這種情懷,應該是經曆千山萬水,閱過人間疾苦的人才有。
吳之吟思索了片刻,雖自己更喜歡這首讓人恬淡、安靜的詩,但對於這些十幾歲的女子來說,引導她們有積極向上的誌向和人生態度才是最重要的,再三斟酌,季蘭瑩那首立誌高遠的詩,更應該被視為典範。
聽到吳先生宣布的結果,韓月璃和柳詩錦都按耐不住歡呼起來,並朝許靜蓉投來挑釁得意的目光,許靜蓉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心中有些不平,她來到藍梅的跟前,安慰她道:“我覺得你那首詩更勝一籌,比那詠蘭詩強多了!”
藍梅淡淡笑道:“靜蓉,那首詠蘭詩也不錯,那位季小姐也確實是文采過人。”
聽到藍梅竟然還幫著季蘭瑩說話,許靜蓉沒好氣道:“你兩首對她一首,怎麽著也是你得第一了。”
看到許靜蓉依舊忿忿不平,藍梅連忙安慰道:“靜蓉,那個第一有什麽爭的,吟詩隻為怡情,比試隻是為了大家相互學習。”
許靜蓉還想開口說些什麽,突然有個教員在窗外叫喚藍梅道:藍梅,吳先生叫你去一下!
藍梅有些意外,吳先生剛離開教室,有什麽話剛才在教室怎麽沒有對她說,卻叫她去先生休息處敘話。來不及多想,藍梅急忙起身,去見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