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刻舟求劍全

  三百多年的教養畢竟有它的力量。雪葉岩再怎樣感覺受了羞辱,再怎樣惱怒和發脾氣,剛才那樣已經是他的極限。夏維雅特戰軍的副統領閣下,根本說不出更尖酸的言語,也不可能破口大罵。要說動手泄憤,麵對的若是瓴蛾、別一個龍、甚至是亞當,也都還可能發生,對著梅菲斯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非關實力,而是這“翼龍”氣質怪異,雪葉岩那比常龍尤為敏銳的感應,使他下意識地沒法出劍。


  眼見對方眸中銳利的鋒芒一閃而逝,雪葉岩知道自己又一次被看穿了。大概因為已不是第一次的關係,驚怒又或困窘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化為無可奈何。雪葉岩向後靠入椅背,微閉眼瞼,緩緩道:“那幾個瓴蛾我殺掉了,你不要去跟亞當亂講,免得他又鬧別扭。亞當對那些瓴蛾……哼,我都是搞不懂了。”


  聽出語氣中那絲若有似無的酸氣,大天使的嘴角不知不覺地微微上翹。不過雪葉岩正自賭氣,卻是沒有看到。梅菲斯特說:“如果亞當不問,我自然不會說出來惹他不高興。不過他若問起來,我就必得告訴他實情。”


  “咦?”雪葉岩聽出點兒意思,抬眼看著翼龍,“不是亞當發現不對,讓你來查問的嗎?早上我出手時亞當沒有察覺?”


  “早上嗎?那時亞當不是給我的結界護著?平衡結界可以阻絕一切能量震動。雖說我有調整,使正常聲波及光線可以通過,但是以你閣下的功夫,殺幾個瓴蛾不至於弄得驚天動地吧?如果沒有聲音發出,能量波動什麽的亞當不會察覺看他的樣子,也不象是已經知道了此事。”


  “這樣嗎?”雪葉岩心情忽然好了不少,看著麵前這翼龍也不再覺得那麽討厭了。把心思拉回“正事”,問:“那,彩虹七殿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亞當說是魔法陣出了問題,致使七殿能量泄露那是什麽意思?對彩虹七殿到底會有怎樣的影響呢?”


  這事真要解說,十分之麻煩。畢竟魔法不是龍所熟悉的,很多最基本的概念都要從頭講起。除非是亞當那神的龐兒,大天使可沒耐心地給誰傳道解惑。波賽冬魔法資質那麽好,梅菲斯特都懶得去教,任憑亞當在那裏誤龍子弟。不過,那小龍學了魔法,魔法這種力量就對清藍之境及龍族社會產生影響(最主要的體現就是首次破壞海泉眼行為的失敗)。


  為了收拾亞當好為人師留下的爛攤子,梅菲斯特把魔法傳給靄京同時也是為了滿足大天使自己的好奇心,看那單純教條的創神教徒會怎麽“報答”自己的傳授卻從自己省事的角度出發,采用了極不負責任的、一股腦兒將全部魔法知識灌進靄京腦袋的做法,全然不顧龍自身的靈力局限。害得靄京魔法沒學懂幾樣,反而被教中士師誤會(藏私?),被雷諾龍追殺(象以齒焚身),一路黴運走下來(失憶被騙做藝伎),腦袋也變壞了(被雪葉岩吃得死死的,信仰自由都被剝奪)……


  有時大天使想想,自己都覺得不大好意思。


  雪葉岩在亞當心中的份量隻怕比靄京要重多了。給他腦袋裏亂塞東西,冰川龍高高在上慣了,神經及心理承受能力說不定還不如靄京,日後若有些什麽頭疼肚疼的不良反應,亞當還是會把自己揪過來當大夫。大天使可不想找這份麻煩。


  因此,聽得雪葉岩提出疑問,梅菲斯特少不得稍加思索,找尋龍容易理解的語言,深入淺出地回答道:“彩虹七殿的建築,配合周邊地形地勢,恰好是一個龐大的陣法。這個陣法的功能就是將天地間的遊離能量匯聚起來。結果就造成了七殿的特殊環境……”


  雪葉岩微微一呆:“陣法?亞當說是魔法陣啊!”


  機關陣法這門學問,運用精妙的話,據說是有神鬼不測之機。身為夏維雅王族,雪葉岩於此也下過一番功夫研究,雖不敢自認是專家,卻也多少知道,不象那什麽“魔法陣”,聽著就覺得耳生。


  (曆史上精於機關陣圖學的高手,九成九都是圖靈龍。這門學問最精華的部分,自是被圖靈王室嚴格控製。流傳於外的,都是些相對普通的東西。夏維雅與圖靈雖然累世交好,終究還是兩個國家,很多時候還是要互相留一手的。)

  梅菲斯特道:“所謂魔法陣,也是陣法的一種。隻不過普通陣法是以土木構築,魔法陣則是以元素排列而成的罷了。”


  當然了,那種宏大至通天徹地、同時又細致到每一種元素的份量和位置都有其作用的陣法,不是不懂魔法的龍能夠排得出的。即使是圖靈陣圖學的頂級高手,也無法想像得出彩虹七殿陣式的精妙。梅菲斯特都不知七殿是出於何人之手想來若非父神建造這世界時的安排,也該是當時幫父神打下手的天使們的手段,總之,必然出自神界是不會錯的。這事一時半刻解說不清,含糊過去最好。


  眼看雪葉岩臉上迷惑之色愈濃,梅菲斯特連忙拋出更能吸引龍注意力的話題:“至於這事可能產生的影響……閣下當然知道,彩虹七殿之所以擁有超然地位,全是因為七殿出來的龍,無不是龍族精英,素質遠勝其他養成院成年的龍。之所以有這結果,正是因為彩虹七殿有這個陣法,聚集的能量遠盛他處,對卵的孵化、幼龍的成長和變身築基都極有利。現在陣法有了破綻,聚能作用受損,陣中能量散失,對培育出的幼龍素質自有莫大影響,呃,長久下去,彩虹七殿大概最終會成為一間普通的養成院吧!”


  雪葉岩果然被他所說的驚龍內容吸引了注意,不再追究魔法陣還是普通陣法的問題。而,大天使也發現,龍的智慧果然極高。


  隨著梅菲斯特的語聲,雪葉岩琥珀色的瞳仁中自然流露凝思之色。到大天使一番話說完,語聲微頓時,這頭腦清楚的龍已抓著重點,冷靜地發問:“所謂‘長久下去’是要多久?在彩虹七殿最終變為普通養成院之前,會否有明顯可被查知的變化?又有沒有什麽挽救方法,可以能避免那情況發生?”


  梅菲斯特想了想主要是要找出個既不是謊言、又不至於讓龍懷疑自己和亞當身份來曆的說法說道:“自七殿存在以來,億萬年的漫長時光,陣裏聚集的能量早已非常強大,這影響一時半刻還顯不出。據我估計,未來三、四百年之內,彩虹七殿成年的小龍應該還可維持相應的素質水準。明顯的變化是不會有的。要說挽救方法……如果我現在的能力增強十倍,又或有與我同水準的十個八個高手合作,用三十年左右的時間,大概可以修補好那個聚能陣。”


  雪葉岩表情變得古怪:“你的能力增強十倍?梅菲斯特先生,我不敢自稱說了解你的實力,但是我想,真要比你強上十倍,那大概早不能算是龍了!”


  梅菲斯特聳聳肩胛,故做無辜道:“我本來就不是龍啊!”


  一瞬間琥珀色的眼眸變得“凶狠”,特戰軍副統領揚起一邊眉毛,盯住對麵的灰藍眼瞳,咬牙道:“翼龍能否達到那程度我也深表懷疑!我記得亞當說過,你的魔法修為在‘伊甸’的同儕中是最強的。你真的見過那樣的高手嗎?”


  “呃?比我現在強十倍的?見過呀!”


  第一次見到亞當口裏的“冰川龍”露出這麽惡狠狠的野蠻模樣,梅菲斯特竟有種即將被對方劈胸揪著衣襟提離地麵的覺悟,不禁喃喃地嘟囔著給出答案其實這種問題本可以當是對方隨便說出的賭氣話而不予回答的。還好想象中那等有損大天使尊嚴的事並沒有真正發生,梅菲斯特也隻略一恍惚,不到萬分一秒的時間內就重行平複了理智,沒有再進一步說明所謂“見過”的高手,就是指全然解除封印的自己。


  雪葉岩卻不相信大天使萬年不遇的失神狀態下漏出的這句話。隻當他虛言誇大,冷笑道:“這麽說,伊甸可還真是了不得的地方呢!可惜你既然說三、五百年之內彩虹七殿的狀況都不會有明顯的表征,就算你能找來那樣的高手,我們也沒辦法說服彩虹郡長老團,讓他們允許我們在七殿亂搞修補陣法?不被別國當我夏維雅另有居心,妄圖控製彩虹郡才怪!”


  這問題梅菲斯特早就想過,正色問道:“所以我也根本沒有想去修補那陣法。倒是聽說你閣下,已經就此事寫信給青輿圖候君。閣下是想怎麽做呢?”


  雪葉岩也隱約意識到自己今天對翼龍的態度與以往不太一樣。雖然不知為什麽,那些言語舉動能那麽順理成章地說出、做出,“反常”終歸不是什麽好事。當下也深吸一口氣,跟著端正了神色,淡淡道:“我昨夜仔細問過波賽冬,又花了整晚功夫入定感應所謂的魔法元素和那什麽‘次聲波’總算功夫沒有白費!那麽微弱卻又奇特的能量波動,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所以我是相信亞當和你的。這不是小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青輿圖候也是聰明龍,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我也想籍此與他達成某種程度的結盟王上希望我的事既然不可能達成,要在未來朝廷中自保,我就得另循他途,不是麽?”


  平淡的語氣,不是沒有怨怪,卻隻有大天使那樣高出龍不知多少倍的靈覺才能分辨得出。


  ********

  從雪葉岩的書房出來,龍和天使並肩走向後宅,最後在府邸的內宅門處分道梅菲斯特轉去亦悅園,雪葉岩閣下則要回自己居處換衣,然後才去亦悅園一起吃中餐。


  梅菲斯特隻花了極小一份心思控製自己的雙腳走著正確的路徑,一直到跨進客院大門的時候,心裏想的還是別的事。


  果然不愧是管著夏維雅最精銳軍團的家夥,有點兒氣勢!亞當起名字確實有兩手,“冰川龍”三字沒有叫錯。就憑那雙怎麽也凶不起來的棕色眼睛,出其不意地變臉,竟也把自己嚇了一跳!嘖嘖!梅菲斯特在心裏想,自己可是天使耶!竟會讓龍嚇住……


  “梅菲斯特!”


  這樣直呼大天使名字的,正是亞當。梅菲斯特四下一望,發現剛才還在院裏練習魔法的小龍波賽冬已然不知去向,門廊上有個瓴蛾在收拾擺在那裏的茶食桌椅,另外客舍正堂裏也有兩三個瓴蛾的氣息雪葉岩說過中飯要開在這裏,那些瓴蛾想是忙著在陳設桌椅,安置餐具了。


  亞當獨自一人坐在正堂門口的台階上,雙手攏膝,下巴抵在膝蓋上,一付心事重重模樣。一聲“梅菲斯特”叫得有氣無力,抬起來與大天使目光相接的黑眼睛,竟有種陌生的神情。


  梅菲斯特立即知道,亞當仍是在伊甸時的亞當,智慧程度並不會當真因為某些在龍眼中看來很“白癡”的行為而降低。梅菲斯特走到亞當身前,屈下一膝蹲低身子,使自己的眼睛與對方的黑眸持平。迎著那目光,大天使溫柔地問:“要回伊甸了嗎?”


  “呃?”亞當有點兒發愣。


  “我們出來是散心的,如果你覺得在這邊不開心,當然就回去啦!”梅菲斯特輕淡地說。


  亞當好象忽然回過神來,瞪大眼睛:“可是,我的香醉忘憂……波賽冬的魔法……我還答應冰川龍……呃,冰川龍他…那些瓴蛾……”亞當噎住,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意。不過,梅菲斯特應該明白才對。


  方才大天使去了見雪葉岩,波賽冬也跟著告退。因為監護者雪葉岩說要過來“大家一起用餐”,練功練了一上午的小龍,自得梳洗更衣,才好再上餐桌。小龍走後,亞當一個人閑下來,坐在石階上發呆,看著幾個瓴蛾進進出出地收拾,再次注意到沒有一張臉孔是早上見過的。叫住一個經過身邊的瓴蛾問時,卻被對方驟然褪去全部血色的慘白嚇了一跳。到此地步,亞當既不是真的白癡,當然知道事情不對了。


  被提問的瓴蛾一邊比著不知是什麽意思的手勢,一邊落荒而逃。然後所有進出院子的瓴蛾都遠遠地繞著亞當走。亞當越來越覺得自己想得沒錯。早上自己的說話好象真讓冰川龍很生氣,當時在場的幾個瓴蛾,一定成了他的出氣筒了。


  亞當果然沒有低估大天使的智慧。雖然他說得不明不白,麵前那雙藍灰色的眼睛裏,卻是明明白白顯示出“了解”的表情。不過,“了解”之後的回答卻很令人失望。梅菲斯特隻是毫無新意地重複道:“既然你在清藍之境玩得不開心,還是走吧。要不,我和加百列他們聯係,問問看有沒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可去?”


  漆黑的眼瞳裏露出茫然之色,看得梅菲斯特差一點兒伸出手去抹拭。人的思想也真是奇怪,雪葉岩殺幾個瓴蛾,亞當為什麽這麽看不開呢?雪葉岩的歎息聲仿佛又再在耳邊響起,還真“都是搞不懂了”!

  亞當噘起嘴巴以示不滿,生氣道:“我不走!我要你先去把那些瓴蛾找回來。”他倒沒想到那些瓴蛾已經被“滅口”,隻當是給雪葉岩打板子關禁閉,又或者送去瓴蛾市場賣掉了,所以想要籍大天使的力量將他們找回來,好好安置、予以補償。


  梅菲斯特聽出亞當的意思,不禁有些猶豫。他的能力再強,也不可能“找回”死掉的瓴蛾。可是,這話說出來,以亞當到大天使力量的了解,怎麽可能想不到那幾個瓴蛾被怎麽樣了亞當會不會更不開心?

  此念隻在心頭一閃,梅菲斯特就知自己沒有猶豫的必要。早說過亞當不是真的白癡,隻他不立即回答的事實,就足以令人明白真像!亞當臉色大變,悶聲不吭地跺腳,憑空消失在空氣中。好在憑亞當那兩下完全不足以甩開大天使,梅菲斯特二話不說,跟著瞬移而去。


  ********

  不知道自己發呆了多久。靄京隻知道自己被那一聲輕呼所驚,目光自黃晶桌屏中的影像上移開時,由於太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脖頸都隱隱地做疼。


  靄京回頭,就見到門口站立的青輿圖候君主從。不過,自神色看來,那一聲隱含驚怒和不信的輕呼,並不是出自撞破被賓客無禮窺伺到隱私的書房之主,而是那位君上身側跟隨的翼龍護衛。


  銀灰的麵具下射出的銳利眼光,毫無疑義地表明淩飛此際驚怒交集的情緒。因為有黃晶影像攝魂的說法,更因為被偷拍的龍多半容顏俊美非凡(否則也沒龍冒大不韙做此種事),這類影像無不價值連城,能夠擁有收藏的龍無不既富且貴。但也正因為龍相信黃晶可以攝魂,偷拍、甚至僅僅是收藏在生的、有身份的龍的影像,都是絕對的禁忌。除非極密切的關係,絕不會輕以示龍。淩飛這還是第一次知道主君書房裏有這樣一幅桌屏。


  以青輿圖候的身份和財富收藏有此類東西,淩飛並不意外。如果影像是別一個龍的,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但是,那裏麵是他的天使呢。且不說這一幅影像的存在對梅菲斯特有沒有傷害,隻自家那厚臉皮主君冒大不韙偷拍(又或花大價錢購買?淩飛暫時還不知青輿圖候得到這桌屏的經過)到梅菲斯特影像,擺在其最心愛、平常呆在裏麵時間最多的書房內的用心,就絕不是墜入情網的翼龍所能接受。


  看清桌屏中影像的那刻,淩飛殺主君的心都有。


  青輿圖候腦子轉得多快!一感應到身後湧起的殺氣,聽到翼龍侍衛的驚呼,腳下一個滑步,向側前方閃進,直至左側壁上懸掛的一幅巨幅油彩畫前站定(因為畫的關係,靠牆擺放的兩隻間空出一段距離,有著一肘左右的凹陷。淩飛要真發瘋到出手攻擊,占住這個位置就比較有利),大聲說道:“這是我在今年的彩虹郡大陸拍賣會上高價買來的。亞當和梅菲斯特都是知道的喔!”


  “咦?”


  “胡說!”


  一內一外,來自不同方向的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做為回應。直言冒犯主君的是多情的翼龍,前創神教徒則隻發出一聲輕咦靄京想起胸前掛著的影像掛墜兒,梅菲斯特就曾親眼見過。這麽看來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影像被龍偷拍。呃……那個掛墜兒在內海裏泡花了,不知道能不能問他再要一個?

  淩飛嘴裏雖然無禮地斥罵主君“胡說”,心裏其實已經信了。一來青輿圖候說得毫無猶豫,底氣十足;再者說這也是極易查證的事,以那位君上的智慧,要說謊也不會說得這麽笨。那麽,梅菲斯特聽任自己的影像給青輿圖候收在家裏,難道說……他恨不得立即去找那美麗翼龍,當麵問個清楚。


  青輿圖候看見成功消去翼龍保鏢的殺機,也鬆了口氣。快步走向書桌,撿起滑落桌上的輕絹蓋回惹事的黃晶桌屏,口裏說:“我剛才進宮去,聽說王上有旨意下到雪葉岩閣下府裏呢,不知又是什麽事。靄京先生你不要先回去嗎?這書你拿去看不妨事的。”


  探身拿過桌子另端攤開的“禁書”,放進原本裝放此書的輕巧玉石書匣合攏書冊之際,狹長的柬帖狀紙片自袖中滑落,夾入之間,動作自然得絲毫沒有引起仍在門口處、瞪著被覆蓋起來的桌屏發呆的翼龍的注意。


  扣好書匣搭扣,青輿圖候將沒有任何標誌字跡的書函直遞到靄京手邊,眨一眨眼睛,笑吟吟道:“這書可不要隨便給龍看到喲!小心別龍說你是異端。”


  ********

  邁進雪葉岩府的大門,靄京就覺得氣氛不對。


  由於家主不喜交遊,雪葉岩府一向不算熱鬧,但是仆役瓴蛾、雪葉岩的侍衛、以及特戰軍騎士們每日進進出出也不曾斷過,卻不似今天這般,靜得壓抑,來往的侍衛瓴蛾,個個目不旁視地專注於自己的事,仿佛每喘口氣都加著小心一般。


  心中怔忡著,靄京也不向守門的侍衛詢問,一徑按照記憶的方向,往住過兩夜的亦悅園而去。因為雪葉岩的關係,這些龍看他的眼光總是豔羨、探究和妒忌等等情緒的混雜,令單純的創神教信徒頗不適應,故向來極盡可能地減少與他龍的交談接觸。而雪葉岩府的諸龍也知道他的身份及與家主的關係,並不阻攔他進入,甚至把他的回避接觸看做是孤傲怪僻。同樣由於雪葉岩的關係,在府內進出的大多數貴族出身的龍們,至少表麵上尚未對此表示出什麽不滿能得雪葉岩閣下青眼,不要說是個修為頗高的平民,便是更弱小無能的仆役、奴隸之流,也自有驕傲的本錢!


  不過,今天靄京入雪葉岩府如入無龍之境、連個通報都沒有的真正原因,則是因為此時此刻,沒龍願意在那位閣下麵前出現,承受莫測的風雨。


  亦悅園中,他們昨夜住過的客舍,院內院外靜悄悄空無一龍。幾個當值侍候的瓴蛾,通通縮在院門左近,個個噤若寒蟬。靄京心中疑惑,想到青輿圖候的說話,難道夏維雅下了什麽旨意……


  踏上正房的門階,透過敞開的房門,靄京看到的景象,更令他如墜霧裏,疑惑有增無減。


  房內居中擺放、可容八龍圍坐用餐的餐桌上,精美雅致的餐具整齊羅列,豐盛卻並不過份的菜肴在各自的盤碟中散發著香氣。豔紅的胭脂色、淺濁的清酒、以及清水果汁等飲料,在側旁的酒水桌上一字排開。這一切的排場之下,坐在桌邊用餐的,卻隻有一個龍。


  雪葉岩用餐刀切下小片香菇,用餐叉叉著,從容送入口去小龍波賽冬規規矩矩地守在桌邊,替代仆役侍候監護者用餐。看見這出乎意料的景象,靄京愕然收止腳步。


  用餐者抬起眼睛:“靄京先生是從青輿圖候君府上來嗎?”雪葉岩唇邊逸出清雅的笑紋,平淡地說著。放下左手的叉子,端起盛有七分滿的小巧酒杯,呷一口杯中的清酒:“對不起沒等你吃飯。我原以為亞當和梅菲斯特先生走時會通知你的呢。”


  靄京茫然道:“梅菲斯特先生已經回來了?和亞當先生回去伊甸園了嗎?”


  雪葉岩眼睛望著手中的酒杯,依舊輕輕淡淡地回道:“這個,我不知道呢。府裏沒龍看到他們如何離去,那‘瞬移’的魔法,你應該比我了解吧。”


  難道,亞當和梅菲斯特是不告而別的?亞當和雪葉岩吵架了嗎?雪葉岩的口氣神情都好奇怪啊!靄京下意識地後退,眼睛瞟向桌旁的小龍,想從他那兒得到些許提示。卻愕然發現那雙美麗的深藍色眼瞳中隱約透出恐懼之色。天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靄京手臂無意識地一動(事後想起,他一直也弄不明白,當時自己是本能地凝功戒備,還是無意中受了亞當影響,困惑得想要抓頭),觸及臂彎處夾的玉匣,想到夾在書中的那張柬帖在他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心中的念頭之前,打岔的話已經出口了。


  “青輿圖候君打發我回來時,曾說王上有旨意給你,還悄悄塞了個紙條給我。”靄京說,略微舉起手中的書匣。雪葉岩眉梢微挑,目光投向那精美的玉質書匣。靄京心裏一鬆,差一點兒吐氣出聲。


  走到餐桌與雪葉岩座位相對的另一邊,靄京把書匣放在桌了,打開來,從中抽出那張窄長柬帖,自桌上餐具盤碗的空處,推給雪葉岩。雪葉岩鬆開一直握著餐刀的右手,按著擦桌麵送過來的柬貼,目光卻盯著匣裏的書冊。


  “那家夥是什麽意思,竟拿這種書來傳遞消息,生怕不能引起別龍注意嗎?”


  書匣打開露出書冊,封皮上《洞察》兩個大字和默的名字一目了然,雪葉岩自然知道這是禁書,所以才會說這話。雖然是問句,口氣裏卻也並沒有要龍回答的意思,隻是隨口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罷了。


  靄京稍許猶豫後,出言應道:“今早我送你的信給青輿圖候君,他看過後進宮去,要我在他書房等候,提到這書。我很感興趣,就在那裏看。到君上回來時我還沒看完,他就說可以借給我回來看。”他是想籍此表明就算依你的安排‘皈依’淨心宗,我對創世神的信仰和崇敬仍舊不會動搖。


  雪葉岩看他一眼,沒有答言,拿起柬帖打開。


  柬帖的內容不長,雪葉岩很快看完,將之收入袖裏,無聲地籲出口氣。靄京等了一陣,仍不見他出聲,實在忍不住,再道:“閣下若再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伊甸園……也不知亞當先生他們回去了沒,店裏隻有幾個夥計瓴蛾,恐怕忙不過來。”


  雪葉岩聳聳肩膀,輕描淡寫道:“嗯。今天的事多多有勞了。伊甸園業務繁忙,我也不敢再耽誤你的正事。波賽冬,替我送送靄京先生。”


  靄京大出意料。他的話雖非口不應心的試探,卻也萬沒想到雪葉岩竟然毫不挽留。以夏維雅的禮儀標準,這態度簡直和直接逐客沒有兩樣。


  應聲走過來的小龍衝他眨眨眼睛,清楚表明要他不可發問的意思。靄京暫時咽下心中的疑問,再向雪葉岩行禮告辭,退後兩步後,轉身離開。波賽冬殷勤地送他出門。


  出了亦悅園的園門,靄京緩下腳步,轉頭把疑問的眼神投向美麗的小龍。波賽冬不等他發問,緊跟上一步,目光四顧,看左近無龍,語聲輕促地解釋道:“我也不甚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個把時辰之前梅菲斯特先生回來,與亞當先生談了不多時候,就要找閣下說話。閣下回來後,便請了梅菲斯特先生去書房。我回房去換衣,再回來時,就隻見閣下一個龍在亦悅園,中飯都預備妥了,亞當先生和梅菲斯特先生卻不知去向,沒有片言隻字留下。閣下口裏不說,明顯地十分不高興。”


  “真的是不告而別?”靄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詫之色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即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亞當,印象中也不是會做出這種失禮行徑的龍,怎麽會!

  小龍的語聲繼續:“拜托你見到亞當先生或梅菲斯特先生時,請問一下是怎麽回事。我還從來沒見過閣下的神情這樣難看的!”靄京點頭答應。


  ********

  伊甸分園表麵不見異常。


  靄京回去時,午休時間已近結束。一個瓴蛾正在收拾夥計們中飯用過的碗碟。艾裏帶著另外兩個瓴蛾收拾店堂,把一瓶瓶的酒從庫房搬出擺滿貨架,補充上午售出的部分。萊文和瓴泠在帳房。瓴泠在數錢,萊文對著帳簿算帳。聽見大門響,都放下手頭兒的事出來招呼。


  不過,從帳房出來的萊文,張口的第一句話就讓靄京知道不好。那龍一手拿著帳本,一手拈著筆出到帳房門口,看見靄京,微微彎身行禮,說道:“靄京先生回來了?亞當先生的身體好些了嗎?”聽這口氣,顯然那兩個龍(翼龍)根本沒有回來過。


  靄京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從生意的角度講,讓夥計們知道老板不負責任地玩兒失蹤並無任何好處隨口漫應:“嗯。店裏怎麽樣?”


  “很好呢!今天一上午就賣出一千兩百多黑晶,還有三份超過一百瓶的大單是雅達克的幾家知名酒樓,都隻付了訂金,說好等下來提貨時結清餘款。我做主給了八折的優惠。”靄京點一點頭,自往後院走去。那夥計察顏觀色,識趣地不多羅嗦,繼續回去算帳。


  走進後院,靄京可以感覺到廚房和浴室裏兩個瓴蛾各自做著分配的工作,正屋(亞當的臥房)和梅菲斯特的房間(同時也是靄京自己的房間)悄無聲息。靄京還不死心,在亞當的房門上敲了敲。見沒有反應,幹脆推門探頭去看,果然是空屋一間。再去自己屋裏,也沒有任何龍回來的跡象。


  靄京進屋,走到石床上坐下,發呆。


  怎麽會是這樣的?就算亞當和雪葉岩鬧別扭,不告而別。這裏難道不是他的居處(不說是家的話),為什麽也沒有回來?伊甸園如此規模,如此蒸蒸日上、大賺其錢的產業,難道就這麽扔下不理了?

  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到房外傳入一道能量波,驚動了他。靄京抬起頭,辨別出那是瓴蛾傳來的信息,當下以同樣的方式彈出能量波回應,站起身,拉開房門。


  瓴泠站在院子裏,向他打出手勢。嗯?有大客戶,萊文要他去接待?

  此際靄京完全沒有談生意的心思。然而店鋪開著,上了門的顧客也不能不理。再想自己創神教再回不去,又被雷諾龍追殺,淪落不堪之際被亞當救出窘境,還任他做掌櫃管理雅達克這間分園,也算得信任倚重。他不在時,替他打理好生意上的事,實是責無旁貸。靄京喟然歎息,從房裏出來。


  在前院偏廳裏見到瓴泠所指的“大客戶”,靄京又是大出意料,心中暗暗打了個突兒這黑發俊顏的龍,萌祭那天見過的,還令靄京深懷戒懼。梁雖是蠻夷小邦,王族也多少有些份量,他來真的是為了買酒嗎?那天這龍就對自己十分懷疑,恐怕是知道了某些事吧?

  不管羅清的真正目的為何,表麵上是絲毫也看不出。他一板一眼地與靄京招呼問好,客氣禮貌之中,帶著種自上而下的睥睨氣度,正是龍族貴族們和平民打交道時最常見的態度。


  “過幾天我就回雷諾,來買幾瓶香醉忘憂帶回去送龍。”簡單的寒暄之後,羅清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另外,寒家在雷諾的生意中,酒類所占的份額也不少,香醉忘憂風味獨特,別具一格,我倒想和亞當先生談談,看有沒有可能與雙方合作,將之銷往雷諾去。”


  靄京眨了眨眼睛。


  這些天伊甸園掌櫃做下來,很多事都知道了。梁國龍動香醉忘憂的心思好象已經不隻一次,今天這個龍跑來說這番話,不知又打些什麽主意?是詭計不得逞,打算規規矩矩地與伊甸園合作做生意了嗎?靄京可是十分懷疑。


  心裏困惑著,靄京回答說:“香醉忘憂若真能銷往雷諾,自是好事。遺憾的是亞當先生今天不在,沒法與閣下見麵商談。”


  羅清笑得有些暖昧,道:“唔,其實我也想到了……不過,那位閣下府邸,我可不敢冒然過訪。不知可否麻煩你去知會亞當先生一聲,請他今晚或明天抽個時間出來……嗬嗬,靄京先生去是不會有問題的吧。”


  聽出梁國龍的言外之意,靄京麵上一熱,下意識地說:“但是他們早些時已經離開,我也不知道現在去了哪裏。”


  ********

  解詞刻舟求劍:楚國有個人過江時把劍掉在水裏,他在船幫上劍落的地方刻上記號,等船停下,從刻記號的地方下水找劍,結果自然找不到(見於《呂氏春秋察今》)。比喻拘泥成例,不知道跟著情勢的變化而改變看法或辦法。


  ********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