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群骨折
攸悠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說她婆婆跌倒了，正在浙二醫院住院部，在幾樓幾床，叫她趕緊去。又是個騙子。攸悠沒等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這年頭騙子騙人的名目越來越多，編出這樣的理由也真是想得出。攸悠繼續給蹦蹦幼兒園的被子套被套，因為元旦放假，家長都把被子和墊被拿回家來洗洗曬曬，假期過後再送回去。
\t電話又響了，一看，這回是婆婆的手機。電話那頭的李群有氣無力的叫攸悠去醫院一趟，帶上錢和一些洗漱用品，再去她家把衣服什麽的取一下。
\t攸悠掛了手機遲疑了一下，婆婆從來不會麻煩自己的，看來這次跌得有點厲害。可是蹦蹦在家沒人照顧，去醫院又怕傳染病，她想來想去隻好把蹦蹦放到錢大媽家去，然後往浙二醫院趕。
\t“媽，怎麽回事？”攸悠看到床上躺著的李群，臉上擦破了好幾塊皮，腿已腫得老高，不禁生出一絲難過和同情。
\t“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鬼上身了吧，石板路上走著走著就暈了，摔下去了。”李群自嘲道。
\t“你媽有高血壓，骨質疏鬆。高血壓引起的頭暈摔跤造成右小腿雙骨骨折。明天上午八點半手術，家屬要簽字陪同。”醫生說。
\t“好的好的。”在醫院，一切都隻得聽醫生安排了。
\t攸悠說：“媽，幸虧你還年輕，要是上了年紀，摔一跤，那就隻能躺在床上了。”
\t“問題不是很大，再上點年紀可就麻煩了。”醫生插嘴道：“明天鋼板固定，一個月後可雙拐下地，第二個月單拐，第三個月脫拐。”
\t“要這麽久？”李群幽幽地說。
\t“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種病急不來的，全靠養。”醫生說完走了。
\t“媽，反正你在家也沒事，就慢慢養，省得落下病根。”
\t“嗯。”李群無奈地應道。
\t“等到出院，一個人行動不便，你就住到我那兒去吧。”
\t“我喜歡一個人住。”李群低聲說。
\t“我知道，可是你這樣一個人能行嗎？！”
\t攸悠把住院費交了，李群摸出鑰匙，借了支筆，把要帶的東西，在哪裏個櫃子裏都清清楚楚寫在紙上。最後她特地交待又交待，把她曬在門口石階上的花都澆透水，挪挪到屋裏，否則冷空氣一來，全凍死了。
\t李群又說：“今天你還會再來嗎？我要換衣服的。”
\t“媽，這個樣子還想換衣服啊。今天你就忍一忍，別換了。”
\t“你到我家再去拿一萬塊錢，把你墊的錢收了，錢放在……”
\t“媽，你也太見外了，你住院，做兒子的出錢不是應該的嗎？！”
\t“你們也不寬裕……”
\t“你別客氣了，你住院肯來叫我，是給我一個盡孝的機會，怎麽能見外呢。”
\t攸悠到婆婆家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是一個坐落在小河直街的二層小樓，現如今已改成曆史街區。白牆黑瓦，木門木窗，有著濃濃的市井氣息。小橋流水，疏影橫斜，安靜、舒適、愜意。
\t麻將室裏圍滿了人。攸悠知道找到麻將室，往裏一拐，就到婆婆家了。
\t屋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各式茶具錯落的擺在博古架上，還有各式香爐，似乎還在幽幽的冒著青煙。一台老式留聲機靜靜地呆在角落，大大的喇叭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一張熟宣鋪在案幾上，一隻乖巧的工筆小貓趴在上麵，身上的皮毛一根一根清晰可辨。案幾上擺著一盆小小的文竹，上麵鋪著一層碧綠的青苔。這難道不是現代的鬧市隱士嗎？生活得這麽精致，這麽隨心，看來婆婆一個人過得有滋有味，一點都不寂寞。相比，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公公大大咧咧，口無遮攔，一輩子都隻能望其項背了。
\t打開婆婆的櫃子，裏麵各季衣服歸納得整整齊齊，攸悠按照婆婆寫的紙條很快就找到了要帶的衣服。然後她拎了桶水，把石階上的花都一盆盆澆透了，瀝一下水，再一盆盆搬到客廳裏。
\t因為是第一天，醫院裏一般頭天訂第二天的飯，所以攸悠還得提著一大包東西再趕到浙二去，給婆婆買好了飯菜，把尿盆放到離床頭近的位置，又給她請了個護工，然後趁走之前給許可打了個電話講了一下他媽的情況。許可對母親住院沒有特別的表示，隻是淡淡地說自己在海上沒法盡孝，隻有委托你媳婦了。李群也沒有特別的跟兒子多說，隻說你在外就安心吧。
\t攸悠把一切安排妥當，這才趕回去接蹦蹦。一進錢大媽家，攸悠的臉就黑了。錢大媽家是水泥地，地上有很多浮塵，蹦蹦在地上翻跟鬥，而錢大媽興致勃勃地說：“真棒！再來一個！真棒……”
\t“蹦蹦。”看著蹦蹦像從垃圾堆裏跑出來似的，攸悠心疼得淚水都要掉下來了。
\t“沒事的，小孩子就要這樣野著養。”
\t攸悠話都不想多說一句了，拖起蹦蹦的手就走。
\t晚上，攸悠想著蹦蹦錢大媽這裏是千萬不能再放了，要不放王濤家吧。幼兒放假，醫院是肯定不能帶去的，再說自己還得照顧病人，否則一老一小管哪個才好呢。攸悠想來想去，隻得去敲王濤家的門。
\t好王濤在家，娜娜也在。王濤聽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行，明天就放我家吧。”娜娜瞪了他一眼，王濤當作沒看到。
\t第二天一早，攸悠將蹦蹦送進王濤家就直奔浙二醫院。李群已經在做手術準備了，攸悠一邊幫忙推車一邊輕聲地安慰。
\t進入手術室之前，李群拍了拍攸悠的手說：“以前沒能好好待你，請原諒。”
\t“哪有。”攸悠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她與李群一共也沒見過幾次麵，何談原諒不原諒，或許她是為自己的冷漠請求原諒吧。
\t手術出來的時候，李群還在昏睡，攸悠坐在床邊，思緒萬千。
\t人老了，最常來的地方大概就是醫院了。身體就像機器，零件要時常保養，一旦保養失當，就要進來維修。婆婆一個人住，總有頭疼腦熱的時候，身邊沒人在邊上端茶遞水，難道不是很悲哀嗎。她想到了自己爸媽，雖然分開，但畢竟現在身邊都還有個人。自己呢，生病的時候躺在床上，起床都困難的時候，隻有一個小小的蹦蹦幫倒忙。雖然有老公，但這個老公跟沒有區別不大，他隻是一個錢包。攸悠越想越難過，索性就不想了，還是做隻快樂的駝鳥吧，把頭埋進沙子裏，得過且過。
\t傍晚，攸悠把蹦蹦從隔壁叫回來。放在王濤家攸悠一百個放心，她隻擔心蹦蹦不肯回家。
\t蹦蹦在王濤家隻呆了一天，第二天就是工作日，蹦蹦可以上幼兒園了。
\t李群出院的時候，攸悠給她買了一輛輪椅，畢竟行動不便，她一個女人家，力氣有限，背不動她。
\t推著輪椅下電梯，攸悠叫了輛出租車。幸虧李群還有一條腿能動，她小心翼翼地抬著骨折的那條腿，用好的那條腿和屁股一點一點往車裏挪。
\t上樓的時候問題就大了。攸悠自己長得嬌小玲瓏，沒幾斤力氣，要背一個比她還大的人，是個天大的問題。
\t兩個女人一步一步的往上挪，累得氣喘籲籲。攸悠在過道裏找到一張方凳，到平層的時候就給李群休息。在四樓的時候遇到正回家的王濤，他看到李群，叫了聲“阿姨。”他還認得當年這個冷美人阿姨。
\t“濤濤。”李群也還認得他。
\t“你這是怎麽了？”
\t攸悠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王濤說：“我來吧。”說完一個公主抱將李群從凳子上抱了起來。
\t攸悠趕緊將方凳放回原地方，又到一樓把輪椅拿了，“噔噔噔”上樓，見他們已經在門口等了。
\t王濤將李群在沙發邊放下，跟李群寒暄了幾句。
\t攸悠抬頭一看鍾，趕緊說：“遭了，把蹦蹦忘了。”
\t“我替你去接吧，反正好久沒看到她了，怪想她的。”
\t攸悠剛想推辭，王濤已經出門了。她尷尬地看看李群，李群當作沒看到沒聽到，拿起了手中的電視遙控。
\t一陣快樂的聲音的傳來，就知是蹦蹦回來了。
\t“蹦蹦，快叫奶奶。”
\t“奶奶。”
\t“哎。”這麽多年來，李群很少動感情，對任何事都是淡淡的，冷冷的，可是看到孫女，她的眼眶有點濕濕的。
\t李群的到來其實幫了攸悠很大的忙。李群幹力所能及的事，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晚上還經常陪蹦蹦玩，把她曾經是美術老師的本事都使出來了。蹦蹦也很喜歡跟奶奶玩，天天奶奶長奶奶短，經常把不喜親情的李群逗得笑出眼淚來。
\t王濤有時也會來問候一下，問李群要不要到下樓去透透氣，他可以幫忙，李群總是客氣地拒絕了。她一般不在背後評論人，可是她對攸悠說：“三歲看到老，這孩子真是一點沒變。”
\t隔天王濤來敲門，背後站著個老頭。“我爸聽說阿姨在這裏，一定要過來看看。”
\t攸悠第一次看到王濤的爸爸。全白的倒背頭，麵相慈愛，精神矍爍，長相跟王濤一模一樣，隻不過一個是老年版的王濤。
\t“李老師。”老人聲音洪亮，“有二十年沒見了吧？”
\t“王大哥。”李群坐在輪椅裏，輕聲喚道。
\t攸悠給他們泡上茶，然後去廚房忙碌，婆婆骨折要補鈣，她正在燉骨頭湯。
\t王濤和他們坐客廳裏閑聊，眼睛有意無意往廚房瞄一眼。攸筱也時不時往客廳裏瞄上一眼。四目相會，互相躲閃。
\t王濤爸爸王誌老伴早亡，現在因為舊房翻修，得在這裏住上一陣。他每天都會過來陪陪李群，兩人在陽台上看風景，評頭論足。
\t有天王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紙盒走進來，攸悠問：“王伯伯，你拿的什麽寶貝？”
\t“被你說中了，還真是寶貝。”王誌神秘兮兮地向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的李群招招手，“快來看，你一定中意的。”
\t李群坐在輪椅裏一動不動，王誌說：“忘了你不能動了。”然後捧著紙盒走到陽台，萬分小心地放到茶幾上。
\t裏麵是一個老舊的木盒，雕工精堪，木質上乘。李群看到盒子，眼睛頓時亮了。
\t隻見王誌輕輕地拿出盒子，打開蓋子，一隻色澤嫣紅透亮的紫砂壺靜靜地躺在那裏。
\t“顧景舟的，我知道你喜歡。”王誌既像分享寶貝，又像討好似的把寶貝呈到李群麵前。
\t李群顫抖著手拿起紫砂壺，王誌雙手接在壺底下，生怕拿不穩。
\t李群翻轉壺身，看了看落款，又打開壺蓋仔細看了起來。“對的對的。”李群更激動了。這個世界最美妙的是能擁有最想要的東西，這件東西雖然不是自己的，但能看到，摸到，也是萬幸，也算擁有過了。
\t李群仔細地端詳著紫砂壺，“你看，比例嚴謹，骨肉均勻，壺蓋吻合，氣韻生動，真是難得一見的極品。顧景舟生前作品不多，能珍藏者少之又少。‘一兩紫砂一兩金’，這大開門的寶貝你怎麽得來的？”
\t王誌神秘地笑笑，“我自有渠道。這壺就放你這裏，給你把玩幾天。”
\t李群目不轉睛地看著壺，愛不釋手地撫摩著壺身，癡癡地笑了。“老王，這個世界你最懂我。”
\t王誌一走，攸悠也在陽台坐下，“媽，王伯伯為什麽要把這麽值錢的壺放在你這裏？萬一摔了怎麽賠得起？”
\t“呸！”李群作勢要打狀。
\t“烏鴉嘴。”攸悠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t李群滿足地笑了，露出了攸悠從來沒有見過的一麵。跟婆婆住在一起後，攸悠發現其實李群沒那麽冷漠自私，反倒是個可愛的婆婆。
\t“媽，王伯伯以前喜歡過你嗎？”
\t“或許吧。”李群望著不遠處的高樓，藍天白雲映在玻璃上，一會兒走了，一會又來了，像放映機一樣。
\t“你喜歡過他嗎？”
\t“你覺得呢？”李群收回目光，望著攸悠。“我們都有家庭，有些東西不屬於你，就不能癡心妄想。”
\t“他現在單身，你也單身。”
\t“錯過就是錯過。”李群不再說話，托著紫砂壺照著陽光仔細端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