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許轉世一程
簡歆怔了怔,垂下頭去,仿佛這時她才真正從一場亂夢中醒過來,聲音平靜了不少,“柯梵,你不要誤會,我確實願意嫁你,可是……”
邵柯梵的手離開她的肩膀,撐到牆上,斜陽入窗,仍在她的肩上投下一截臂影,頭頂上那個聲音有些自嘲地道,“你知道他並未灰飛煙滅,其實想與他再續夫妻緣分,但為了救他,便將我們之間的婚約當作了要挾,是麽?”
說罷將她帶起,“以你的性格,又怎麽會在我麵前下跪,但為了他,你毫不猶豫地彎下膝蓋,再疼也不在意。”
簡歆悵然地回答,“昭漣也被陵王束縛在煉獄火城,他們回到了對方身邊,我又怎麽會打那樣的主意。隻不過,希望你救他們,送入往生門,讓他們重新轉世為人,不必受那永世的煎熬。”
見他不說話,隻是僵繃著的臉柔和了些,又道,“亡靈時,我畢竟是他的妻子,在最關鍵時刻,他將我推出火海,我一直以為他灰飛煙滅,卻不料竟在煉獄火城中,而我與你在人間,在人間卿卿我我,自然感到愧疚不安。將他與昭漣送入下世,了結我的一樁心願,讓一切恩怨終結在此,我心隻與你,共渡餘生。”
邵柯梵長長歎息一聲,“既然你這樣說,我可以考慮去救,可是,煉獄火城的束靈咒,除了地獄統治階層親自解之外,外人根本無法解開,就算我闖到煉獄火城,也是沒有辦法的。”
簡歆不甘地蹙著眉頭細想一番,眸中燃起一絲亮色,“雪麟,幻靈,你擁有這兩柄絕世武器,還不能夠將那鐵蒺藜劈開?”
邵柯梵手撫到她臉上,在粘糊糊的淚痕上摩挲幾下,“自然是不能,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又問,“這些事,你是從何處聽來的?似乎你沒有離開過寢房。”
經他這一提醒,簡歆想起那件舒真托付的事來,暗暗責備自己方才隻關心到秦維洛,看向書桌,“舒真告訴我的。”
“什麽?”邵柯梵不可思議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下午時,他拉開抽屜又合上後,隱約有一種熟悉感,仿佛一個相識的人就站在他麵前,而他卻無法看見。
此刻,書桌旁依舊空蕩蕩的,不見什麽影子。
“話聲是從抽屜裏傳出來的,她說她在喚魂鈴中,不過,我沒拉開抽屜……陵王有心報當年殺身之仇,也將她縛在煉獄火城中,喚魂鈴與她之間感應強,便將她召喚了來。”
邵柯梵心微微一疼,知道是他晃鈴才將她喚回的,也不解釋,走到書案旁,拉開抽屜,拿起喚魂鈴,輕聲問,“舒真,果真是你麽?”
等了片刻,沒有任何回音。
簡歆恍然,回憶起舒真魂魄離體時,將畢生功力輸入到遺體中,在他懷中保持永遠的美麗,而今,聲音如此沙啞,她定是不願他聽到,因此緘默不語。
邵柯梵再喚了一聲,依舊不聞喚魂鈴中傳來回應,不覺悵然,“我傷她那樣深,她是不願與我說話了。”
簡歆搖搖頭,“不是不願。”又走到他跟前,“她要你為她做一件事。”
邵柯梵盯著喚魂鈴半晌,放回抽屜中,等待她說下去。
“她這一世多舛,想要重新來過,如今她脫離煉獄火城的束縛,又身在鈴中,隻需尋一個亡靈,由亡靈帶在身上,瞞過地獄的眼睛,同去轉世就可以,不過,她希望你親自將喚魂鈴扔進入世隘,入世隘提取純粹魂魄,靈魂自會從鈴中解脫出來。”
邵柯梵看向雕花木窗外,深藍色的冰予花似幽幽藍焰,在百花凋零的側院中靜靜燃燒,散發出一陣陣冷香,他深深吸了一鼻,“好,我送她最後一程。”
簡歆將舒真說的話回憶一番,將遺漏部分補上,“她還說,地獄力量很是強大,驚動了陰司宰,恐怕你難得回來,由你親自送去隻是一個希冀,最好還是將喚魂鈴放到即將轉世的亡靈身上。”
陰司宰的本領他怎會不知,那次雪麟毀,幻靈殘,要不是曼珠沙華相救,他恐怕已經葬身地獄。將舒真送入往生門,自然比想方設法去火城拯救秦維洛和昭漣要容易,但說起來,亦是一件艱難非常的事,最重要的,是如何度過陰司宰和眾靈魑那關。
這一關,他窮盡一生,怕也是過不了。
他垂首看向手心,仿佛要從中得知一些命數,心轉念似閃電,雙眸複雜莫測,良久,仍是那句話,“我送她最後一程。”
簡歆隻認他在莽荒無人能敵,對入地獄的艱險程度並沒有太深的理解,要說陰司宰擁有操縱二界的力量,可這個概念具體是什麽樣,卻是難以想象,她從未見他敗過,無論多麽困難,對他都有十分的信心,聽他說送舒真一程,也不覺有什麽,隻說了幾個字,“一定要小心。”
喚魂鈴中,那個濃縮了的冥靈一直在靜靜聆聽外麵的動靜,雖然她與喚魂鈴氣息相連,但倘若沒有人晃鈴,是不可能回到鈴中的,被召來之後,竟發現喚魂鈴躺在他書房的抽屜裏,與萱薇的嫁衣一道作為遺物,便一下子明白了緣由。
他還是在意她的,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愛,偶爾的懷念,在她的心中也彌足珍貴,他兩次表示願意親自送她轉世,她此生已滿足,隻不過,她怎能讓他冒險,之前不過是一己之私的試探而已。
其實,她寧可一直待在喚魂鈴中,整日與他相伴,體驗被他拿起懷念的溫馨,在他離世那天,由他攜帶著一並轉世,但他對木簡歆的執念那樣深,況且他已與她相約百年之後,並冒著危險隻身闖地獄,在那樣的情分之前,她的堅守算得了什麽?他又怎會知道?無論如何,到最後,他都是不會選擇她的啊!
此生多磨難,無法釋懷的沉痛往事太多,她已經脫離火海,卻仍在內心那片苦海中掙紮,早點解脫,才是最好的選擇罷,轉世,將一切不幸拋棄,遺川路,入世隘,不就是一個忘記和重生的過程麽?
達慶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走向書房,慌張地探了頭進去,發現並沒有他想象了不止百遍的靈異鬼怪之事,但國君與木姑娘神色皆很黯然,國君坐在書案旁,手指骨緩而沉地敲擊在寶座扶手上,陰著臉不說話。木姑娘靠在青牆上,卻是閉著眼睛,秀眉不時顫抖兩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達慶手腳謹慎地沏了一杯熱茶,端到國君麵前的書案上,又輕俏地退到一旁,看了一眼簡歆,卻不知道該如何討好她,木姑娘一向是不喝茶的。
邵柯梵冷冷地掃了一眼茶水,氅裘紅袖一掃,茶杯“砰”地一聲摔到地上,水珠飛濺,茶杯碎成無數瓣,隻餘一地熱氣。
達慶渾身抖了一下,從未見國君發過如此大的火氣,猶記得最近一次看到國君生氣是在將果彌調到樂房,而果彌不願走人,苦苦求饒的情況下,那次的表現僅是輕蔑地拂袖,轉身不再理會,而這次,卻像是心痛極了的發泄,似一座醞了許久的火山,方才隻是拚命克製住,噴薄了一些而已。
忙蹲下身去,將碎杯一片片撿起,在掌心摞成一小堆後躡足弓腰地退了出去。
“我確實很對你不起。”簡歆仍未睜開雙眸,眼角卻微濕,像刻意封住的滔滔洪水,卻不經意間泛濫一些在外,“柯梵,等把這兩樁事情辦好,了了心願,就隻剩下我們兩人,毫無芥蒂,沒有幹擾,我用餘下人生,好好補償你。”
邵柯梵的拳頭一下子攥緊,青筋和血管分外明顯,一拳砸在書案上,怒吼道,“你可知道……”後麵的話卻拚命忍住,不說出來。
你可知道,我的能力根本萬萬不及陰司宰,甚至十名靈魑中的一名,就連陰世三城都無法接近,怕到不了煉獄火城,便會成為一個孤魂野鬼。
江山,你,便會遙不可及,何談下半生,何談執手相愛?
簡歆的眼睛撐開一片霧茫,水波閃爍,人卻一動不動,亦不開口,等待他說下去,卻見他臉上的怒意漸消,紅裘如鬼魅般移到眼前,擁她入懷,沉聲喃喃,“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因此,你提什麽要求我都答應。”他用掌上的藍鑲邊銀白色護手為她拭淚,“不過,我得好好準備,簡歆,得等一段時間。”
“到時,我跟你一起去。”
她要與他一道麵對艱險,共進共退,同時見秦維洛最後一麵,算是也送了他一程,從此,各自歸途,那一場亡靈時的相戀,就讓它埋在內心深處罷。
他自然能夠猜知她的想法,然而,帶著她的話,倘若失敗,她注定會落入陵王的手中,倘若成功,她與秦維洛之間,叫她情何以堪?
便拍拍她的肩膀,“簡歆,你如何麵對昭漣嗬,還是我一個人去好了,另外,你在身邊,有時反而會分散我的注意力,影響拯救行動。”
她沉默不語,隻是似乎看到那白衣青冠的男子,在煉獄火城忍受痛楚難言的灼燒,日複一日,歲月無盡,當將他拯救,送他入一個自由的來世,一切,就該塵埃落定了,結束了。
眼前一片豔紅,宛若滴下的心血匯成,逐漸地,分散開來,各自凝聚成一朵朵妖冶無比的紅花,邵柯梵一個激靈:曼珠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