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入地獄之曼珠沙華
陰桀桀的笑聲在腹腔中不斷回蕩,僵冷的眸子泛起殘忍和期待的神色,然而,卻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沉痛。
邵柯梵施展隱身術離宮時,所經所做的一切,他盡收眼底,特別是零雙花那一個橋段,他俯身撲打床麵時,滿床的零雙花似對對粉蝶,或雙雙展翅飛舞,或共同零落做泥,無論是各種情景,皆相依相伴,不離不棄。
目睹仇人悲痛欲絕的模樣,本該暫解心頭之恨的他那時卻無法嘲笑,隻覺得點綴了洞室的零雙花亦傷到了他自己,看那花朵半幹枯了的狀態,當是簡歆幾天前才從蒼騰王宮煙渺苑帶出的罷,均勻地鋪了兩床,留下滿洞冷香。
她如此思念姓秦的,那三年間是何等的繾綣情深?不過,姓秦的已經被打入煉獄火城,與在人世時的妻子每日相對,互訴衷腸,儼然鶼蝶情深,與她,怕是離得越來越遠了。他心中升騰起一種快感,與之前的情緒混雜起來,五味雜陳。
他雖身死,卻活得如同活人那般,恨與欲絲毫不減,閉關三年,雖一如既往地漠然,然並未習得了卻塵世事的淡然,卻是更深沉內斂地將一切壓抑在心底,隨時準備借用地獄的法度,了結恩怨私仇。
邵柯梵約莫著飛了一個小時,眼前終於出現一片明亮的光線,璀璨得刺眼,並沒有混沌的過渡帶,黑色邊緣處的白光已是大盛,他在接近白光時身形略頓了一下,確定有任何危險方才穿進去,身體甫一沒入光線,靜止的光線似被攪動,以他為中心旋轉起來,他被裹攜著飛快前進,加上正施展武功,速度迅捷了許多,仿佛被推著在一個延伸向前的光柱中穿行。
太明亮的光線等於黑暗,他不得不閉上眼睛,耳朵卻分外靈敏,隱於腦中的虛無冥眼睜開,警惕四周,冥眼對強光的刺激沒有反應,然而,卻也隻看到一片明晃晃的光芒在收縮旋轉著行進。
半個時辰後,前方仍舊一片白茫茫,卻是繚繞翻騰的霧氣,極其濃鬱,無法看到另一麵的依稀景致,邵柯梵眸中星辰之芒一亮,在抵達白霧邊緣時,白光之勢忽然收住,他的身體頓感沉重了一些,暗暗提力,身影瞬間被濃霧吞沒。
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仿佛在厚度無限的霧牆中穿行,隻隱隱約約聞見一陣淡淡的芬芳,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因何而起,帶著一股死亡的氣息,似在似不在。
邵柯梵心一觸,仿佛與生俱來,那氣味與自己正相契合,冥冥之中有著某種聯係,鼻子細細一辯,淡香的主氣味正在前方不遠處,似在牽引他。
他急於知道那究竟是何物,便加快了速度,隨著濃霧逐漸淡去,點點微紅隱現,仿佛澹在霧中的血之花,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分外熟悉和親切,香味依舊是淡淡的,然而,腐土的氣息卻越來越濃,那植物似乎生長在搗碎的死屍上,他雖不生寒意,卻也感到奇怪。
霧氣越來越薄,一株株無葉的花枝鋪展開來,亭亭玉立的花莖頂端抽出五六朵顏色豔紅的花,花瓣呈倒披針形,向後開展卷曲,仿佛一個個淪陷在血泊中的人,向蒼天舉起扭曲的手,以手臂為花梗,手指生生被向下扳彎成奇異的花朵,似暗示了求助的徒勞。
邵柯梵識得這是地獄之花曼珠沙華,聽簡歆說起她那裏的陰世,曼珠沙華是開在黃泉路上的,人死後不似這裏需要鬼差負責帶回,冥靈之軀隻需花的指引,便可自行通向幽冥之獄。然而,莽荒之淵陰世的曼珠沙華卻是開在生人進入地獄的路途上,這又是為何?隻是點綴麽?凡人極少進入地獄,幾乎欣賞不到,又有什麽好裝飾的?還不如開在遺川路上……
薄霧在身後飛快退去,終於一派清明,曼珠沙華一望無際地鋪向前方,又向兩邊蔓延開去,仿佛紅色烈焰灼灼燃燒,襯得一襲紅衣愈發地豔,似乎熊熊之火托起了曼珠沙華之王,妖冶卻和諧。
邵柯梵心隱隱一疼,那種遙遠的熟悉感越來越強烈,為何會這樣?他與這裏有什麽關係麽?
“沙。”一聲輕響,他微微一驚,按緊了別在腰間的雪麟刀,卻見身下的曼珠沙華紛紛向下倒伏,很快便匍匐一片,似萬眾跪拜,花瓣以他的位置為中心,形成一圈圈漾開的同心圓,並隨著他身影的移動不斷重複立起又匍匐的動作,“沙沙”作響,保持同一種形狀。
所經之處,同心圓不斷變化,向前推移,綿延起伏,仿佛一個個嵌套的花圈,而居中的人將死亡的氣息凝聚在一起,成為它們膜拜的對象。
察覺到這些靈花並沒有惡意,邵柯梵有些玩味地看著腳下,難道,這些花知道他是人王麽?他在半空停下,像沒有廢除跪禮時,兩手平攤,手指齊齊向上一卷,“沙”,那正好匍匐下去的曼珠沙華發出更大的響聲,一下子立了起來,再不倒伏,仿佛無數雙赤紅的眼睛抬起看他。
腐敗的氣息與淡淡的芬香融合在一起,氤氳不散,邵柯梵終於知道朽味來自曼珠沙華的根部,方才不斷起伏間,曼珠沙華的根部透過它株倒伏下來的花瓣淺露出一部分,壯碩而慘白,仿佛蘿卜須,更似死人沒有五官的臉,正在那時朽味是最濃鬱的,讓他有一種窒息感。
此番前來地獄的初衷時刻提醒他,他心中疑問重重,卻不再耽擱半分,曼珠沙華靜止不動後繼續向前方飛去,再不貪戀遍地既誘人又熟悉的景致。
陰司宰皺起眉頭,不可置信地注視著微觀鏡中的情形。
為冥靈花曼珠沙華會對邵柯梵俯首跪拜?地獄之所以將曼珠沙華栽在凡人進入地獄的路徑中,主要是為了懲戒擅入地獄之人,當凡人通過暗明蒙三個空間後,便抵達以曼珠沙華鋪路的彩之程,凡人在前三個空間暢通無阻,甚至“明”空間的光芒還會助人一臂之力,然而,這隻不過是為了將人引到彩之程,以作曼珠沙華的腐殖土壤而已。
踏上彩之程的第一步便注定了悲慘的下場,那時曼珠沙華便會迅疾將毒液從球根內射出,任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逃不過遍地曼珠沙華的圍攻,也抵禦不了汁液的麻痹和毒害作用,隻能無助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墜落,成為曼珠沙華附著享用的屍土。
然而,邵柯梵進入那片區域,曼珠沙華不但沒有發揮其應有的懲戒作用,反而匐地向他跪拜,如此反常,卻是為何?他怎麽揣度也猜不透,一個活生生的凡人,與曼珠沙華究竟有什麽關係?
半刻鍾後,邵柯梵終於飛出妖冶的花海,站在曼珠沙華的盡頭,看向前方,空氣似乎是靜止的,沒有一絲風,紅色衣祙一動不動,映襯著身後廣袤無垠的曼珠沙華,熱烈的假象之下,卻是分外的蕭瑟冷清。
花海在腳下戛然而止,眼前呈現的盡是一片虛空,向下俯視,顏色由清明到灰蒙,再到深灰,接著過渡到漆黑的無底深淵,極遠的頂部則均勻地鋪了一層淺灰色。
而真正引邵柯梵注意的,是目極之處灰頂與所站水平線的交接處,那隱約呈現三重黑白建築的地方,因為太遠的緣故,看過去仿佛一個被壓扁的層餅。
終於要到了麽?第一重往生城,第二重煉獄火城,第三重陰司城!
邵柯梵的眼中一派深沉的黑色,來到這裏,已非人間,而前路莫測,或許葬身於此也說不定?他即便拚了所有的心力,得到的也不過一顆殘缺的心,因為那個冥靈的魂飛魄散成為定格的痛楚,永遠不會完整。倘若他再也回不去,她可知他去了何處,又為什麽而去?
不!他握緊雪麟刀柄,一定要回到她身邊,萬一他成為煉獄火城受罰的冥靈一隻,而她逝後不入陰世,生生世世,再不相見,就此別過,與他入地獄的初衷相悖,他又何必來?
仿佛腳下禦雲,邵柯梵沿著水平線直直飛去,由於太過於迅捷,所經之處三丈以內,皆是循環掠進的紅衣幻影,仿佛由虛幻到實體的無數相似之人組成的隊列,想到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他迅速將身形隱了。
來了!他沒有死在曼珠沙華的毒汁中,是為了終結在他手中麽?絕徹嘴角揚起一抹譏誚和冷意,瞳孔逐漸收縮,所有靜止的眼波凝聚得更冷,似能將人的骨頭凍個通透。
將微觀之鏡滅散,對座下圓桌旁的十名靈魑淡淡道,“有凡人自石陰門闖入地獄,身負幻靈、雪麟兩件神兵,武藝高強,已經過了彩之程,正朝陰司城趕來。”
眾靈魑麵麵相覷,從來沒有表情的蒼白臉皮劇烈地扯動幾下,極少有凡人經受住腦念力的考驗開得冥眼,即便這一關通過,也注定會成為曼珠沙華的養料,竟有人連斬了兩關?連遍地曼珠沙華的毒汁都能躲過的人,本領究竟有多高?
十名靈魑皆引開微觀之鏡,鏡中的男子一襲紅衣,容貌俊美,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燃燒著烈烈希冀,正匆匆朝陰司城而來,片刻以後,他施展隱身術,想必是意圖瞞天過海,而隱身術在幽冥地獄中並無任何作用,行蹤仍被目睹了個真切。
其中一名靈魑蒼古粗沉的聲音因訝然略顯怪異,“這不是人君嗎?蒼騰國國王邵柯梵,尚未五十年陽壽,怎麽自己送上門來了?”
“嗬嗬……” 絕徹陰桀桀地笑了起來,“地獄定的陽壽並不是每個凡人都滿意的。此人攜兩件神兵闖入地獄,氣勢洶洶,想必是圖謀不軌。不過,再厲害終究是凡人一個,諸位驚訝也不過是因為他在凡人中算得上突出而已,但那點力量……在地獄看來確實微不足道,座下其中一位便可以將他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