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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尋地獄之殤

  邵柯梵的手按上眉心,輕輕揉動,仿佛對待珍寶那般。開了冥眼之後,他便對周遭陰界一麵的情況了如指掌,或可見莽荒的亡靈遊蕩到王宮,或可見剛剛逝去的宮中人亡靈出竅,又被地獄前來的鬼差帶走。除了生前武功高強,或意誌集中堅定的亡靈之外,其他的皆一臉麻木,任鬼差擺布。


  他自然沒有閑心去管這些,隻吩咐法師畫噬靈符,以便去往地獄時攜帶在身上。之所以不用靈忌符,是出於被發覺時讓鬼差或其他為地獄辦事的亡靈灰飛煙滅,不留其通報餘地的考量。


  地獄在哪裏?偌大的莽荒,何處是地獄的入口?現在進入地獄,是否操之過急?還能……回來麽?


  無論怎樣,至少是需要進去探一探的。那坐擁陰司城的陰司宰掌握毀滅二界的力量,倘若他不提前做好準備,那麽百年之後,即使他孤注一擲地抵抗,怕也遠遠不是靈魑的對手。


  他是莽荒的王,武功,智謀無雙,可是到了陰世,卻是連一個靈魑也不如,天庭安排的二界力量如此懸殊,是因為“死”終究大於“生”麽,萬物所歸,終是寂滅,隻有滅才是無窮盡的,蘊藏在其中的力量亦是沒有極限,隻有這樣,才可讓短暫的“生”聽從安排,沒有反抗的餘地。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限定數,無論是陰界還是天庭都不能違背,倘若注定他活到七十歲以上,又怎會終結在地獄?

  邵柯梵神色一動,顧慮打消了一些,終於下定決心,按照滅晝和方修所說的方式,閉上眼睛,凝神定想“地獄”兩個字,一副空間圖景在腦海中浮現,仿佛折疊千層厚,頂層便是華美的蒼騰王宮,圖景隨著額頭的微顫幻化似一條長蛇,逶迤展開,沿途的風景依次呈現,荒原,山澤之地,路徑,山間過渡帶上的村落。


  多麽熟悉!


  難道地獄的入口在陽世的某一處地方,而不是時空空隙間? 邵柯梵不及多想,冥眼追隨圖景而去。


  圖景移動得飛快,約莫是他施展隱身術的五倍,很快便到了原翼離國東部,在一座普通山川上略定格片刻,圖景下移,一個兩壁直削,頂部拱圓的洞在山麓呈現,該處背陽,洞口隻隱隱可見石板路向深處延伸。


  接著,仿佛有一個無形的人沿著洞迅疾奔跑,洞中幽暗的景致飛快移向後麵,消失無蹤。在經過一陣暗明交替之後,洞內霍然明亮起來,出現一間洞室,有床,有灶台,有飯桌,有圓凳。這個圖景似乎提醒了他,讓他的心沒來由地一痛,回過神來時圖景正過一個偌大的空間,下部白霧繚繞,一座輕巧的浮橋靜止不動,附近無數柱峰探出,低矮的樹木攀附其上,綠意綽約,別有一番韻味。


  圖景在這個空間幾乎停滯了下來,緩緩地向前移動著,似乎在告知他什麽,似乎又不是。


  橋盡頭左側是一個寬廣的平台,被拱形的洞壁包圍,密密的藤蔓植物從平台邊緣抽出,向上爬滿洞壁,大多是球蘭,龍吐珠,一簇蔟白瓣紅芯的花朵垂懸在葉間,平台上鋪著淺淺的稀疏落花。


  那一點蜂蟄般的心痛隨著空間的擴大而膨脹開來,占據整個心間,為什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為什麽會如此痛,是否在前世,曾經來過這裏?


  然而,他明顯地感到這個地方與他沒有任何關聯,那種痛,真切卻縹緲,近在咫尺卻遙遠得無法觸及,似乎永遠無法查到真相。


  按在眉心上的手指微微顫抖一下,待強行驅散那個疑問,因意誌轉移而入眼不清的景致重新清晰起來。


  圖景自平台向右側移動,停頓在一扇普通厚實的石門上,靜止下來,邵柯梵一動,應該便是這裏了。


  那石門像是塵封了千萬年,與洞壁之間的細縫不亞於石質內部結構的一部分,仿佛隻是裂開了淺淺的痕跡,略似門的形狀而已。


  門的正中橫貼一張金黃色的符印,上麵畫著繁複的圖案,文字彎彎曲曲,似遊動的蝌蚪,詭異陰森,這符印仿佛是鐵製成的,熔進了石門中,緊緊鑲嵌。


  看來,便是這裏了。


  活人出入地獄的方式與冥靈不同, 冥靈隻要知曉口訣,可由任意一個時空點去往地獄,而凡人則需經過專門的路徑,並且二者互不幹涉,也不相容,正如這洞室之中,曾經居住的簡歆和秦維洛無法經過這道門一樣。


  符印是重燭施法貼上去的,低出周圍石質毫寸,字體和圖案略微向內凹陷。邵柯梵拉出書案的抽屜,抽出一張薄薄的金黃色鐵片,右手執起細細端詳,亦是一張符,上麵的圖案和文字與石門上的相同,且浮凸出來,指尖有錯落的觸感。


  通獄二符合嵌,石門洞開,便是凡人入地獄的方式。


  念力使得久了,邵柯梵的眉心隱隱微痛,便將“地獄”二字從腦海中撤離,喝下一口清茶定神,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將符重新置入抽屜之中。


  百年之後,不投胎,不轉世,爭奪地獄統治大權,在無盡的歲月中與她相守,不生不滅,再不為人。


  生雖美好,雖繽紛,然而生死平等,為地獄王也不見得有什麽損失。


  記憶猶在,無論幸福還是痛苦,在地獄延續未來,與她的未來,長久得無論抵達何處,也仍可稱長久的未來。


  邵柯梵輕闔上雙眸,隻覺得溫馨在心中彌漫,為了她,前路多坎坷又如何,為了她,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忽然,仿佛有一粒沉重堅硬的冰冷珠子,砸向他的心底,倏而彈向別處,縹緲,不可掌握,但卻真切地存在。


  他微微一驚,手覆上胸膛,皺了皺眉,垂下頭來,仿佛要看穿內心。


  珠子在心壁和心底飛快轉移,甚至彈到心的半空時也會沒來由地使心疼痛,隱隱的仿若夢境。涼如冰的觸感似是極寒之地而來,蜂蟄般的疼點越來越密集,織成一張網,撐住心間,讓他快要透不過氣來。


  又是那樣的感覺,在方才開冥眼的時候,看到洞室,以及偌大的空間時刻骨銘心的感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他以後進出地獄,都要經過那個地方麽?那種痛苦讓他想要逃離,又有一種渴求去探尋清楚,卻無從著手。


  邵柯梵下意識地側頭看向書房,淺窄的凸壁前,簡歆的雙腳一動不動,大片大片的黃衫衣裾搭在白褲上,露出一縷縷白澤光華,仿佛黃色大花花瓣之間透出的白晝縫隙。


  除非外出,在王宮內她幾乎不穿靴子,幾年前的那雙公主單鞋已經破舊,她便用莽荒最好的霜槿木製作木屐,用錦絞線織成線拖鞋,並為他做了幾雙,然而,他堂堂國君,隨時有臣將或劍客來求見,怎好意思穿得出來,便像對待寶貝似的,莊重地放入了衣櫥上方。


  此時她穿著木屐,腳趾細潤似根根青蔥,微微踮起,腳背光滑仿佛傾斜的玉盤,腳踝若燕雀歸巢,劃出完美的弧度,可以想象上方的身姿如何妙曼,容顏如何傾城。


  每次他都從她雙腿的姿勢和動作判斷她是否睡著了,倘若睡去的話,他便將她輕抱到寢房中,讓她躺在舒適溫暖的大床上。


  此刻,盯著她偶爾輕晃一下的雙膝,他覺得那種痛苦更甚了,仿佛冥冥之中,與她有某種聯係似的。


  “簡歆。”邵柯梵忍不住脫口輕喚,卻不知道叫她做什麽,希望她聽見,也希望她聽不見。


  立起的書卷“啪嗒”一聲倒在案上,簡歆站起身來,繞過桌案,稍微一折,整個身體顯露了出來,淺笑著快走兩步,忽然身子一掠,斜飛過來,落到他的懷間,雙手摟住他的脖頸,不安分地遊移撫摸,仰頭注視他的眼睛,笑意盈盈,“怎麽啦?”


  邵柯梵的手覆在她的背上,下意識地將她抱緊,目光蒼涼縹緲,“方才我使用冥眼的時候,看到翼離國山麓的一個山洞中,有洞室,浮橋,藤蔓,小青峰,白霧,石門。”


  簡歆心一顫,見他凝視著自己的目光充滿探尋的意味,趕緊將臉埋在他的心間,“然後呢?”


  邵柯梵手輕輕拍打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然後,然後我就心痛了,很痛,說不清為什麽,簡歆,你知道原因麽?”


  簡歆忍住了想流淚的欲望,哭,不知是為秦維洛,還是為了抱住自己的人,還是為了她,或是三者兼之。


  “我,我不知……我怎麽會知道。”簡歆試圖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像是真的。


  邵柯梵仿佛是明白了什麽,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不再追問,垂下頭,湊到她耳邊,“我很痛苦,需要發泄一下。”


  “好。”簡歆手撫上他的臉龐,一時心疼無比。


  邵柯梵抱起她,一個隱身,便到了寢房。


  不似從前,他這次緩慢而堅決,如同鐵杵一下又一下地搗著物體,集中全力,對準目標,雖慢,卻帶著無窮的力道,那一雙眸子哀傷多於迷亂,濃濃的散不盡,就那樣深沉地凝視她,帶著火般的熾熱和冰般的清寒,似要將她融了進來。她烏亮的頭發散亂枕上,那雙男人的手抱住她的頭,指尖穿插在她的發間,將她的頭當成了借力的地方,時緊時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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