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為儂此生作馬
紅衣男子眉頭緊蹙,瞳孔收縮,眸中寒光逼人,殺張太曙時的狠厲也是遠遠不及。
亞卡卻環抱雙臂,斜靠在門上,平靜地看著那個亦正亦邪的君主。
“這……亞卡變成人形了,我很高興,忍不住……”簡歆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麽向他解釋。
“哦?幾天不見,原來是變人去了。”邵柯梵輕掃一眼亞卡,“果真換了一副不錯的人體。”
“謝謝國王誇獎。”亞卡淡淡一笑。
“本王現在是把你當人呢?還是繼續把你關在後院裏當畜牲飼養?”
口氣如墳墓般冰涼,方才的那一幕,絕不是分別後重逢那麽簡單。
“你怎麽能這樣說。”簡歆怒,卻因為做了虧心事,聲音沒有底氣。
亞卡臉色一變,看一眼一臉擔心的簡歆,“任憑國王處置。”
“好。”邵柯梵詭異一笑,“本王就勉強把你當人,給你一支武衛隊,派你到原屬澤觀國的山澤最西邊巡邏。”
澤觀國的山澤最西邊,是離王宮最遠的地方。
他要讓他們難得相見,甚至,永不相見。
“亞卡陪伴我十多年,你太過分了你。”她朝他大吼起來。
這樣做,隻怕她的心會漸漸冷卻下去,不行……
“開玩笑,你也信?亞卡變成人,我跟你一樣高興。”邵柯梵語調輕鬆起來,周圍僵凝空氣開始暢通起來,亞卡卻依然平靜地注視著他,眸中有一絲戒備。
“你又開玩笑。”簡歆終於鬆了一口氣。
“那我留在這裏當馬奴好了,我生為馬,對它們的習慣比較熟悉。”亞卡語氣輕柔,卻無比堅決。
“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打算。”邵柯梵意味深長地笑,攬住簡歆的腰,“為了表示慶賀,咱們回憶薇殿好好歡樂歡樂。”
簡歆掙紮著回頭,觸碰到那雙受傷的藍眼眸,然而卻無法安慰,隻得隨著她愛的另一個男人走遠。
叫我怎麽預料到你會變成人,如今,愛情塵埃落定,你痛我亦痛,還不如,你始終為馬,讓我無憂無慮地騎乘。
邵柯梵一路沉默無語,方才裝出的高興勁頭消失得無影無蹤,簡歆想到和亞卡緊緊相擁的情形被他撞見,也不敢多說什麽,他似乎已將她的內心徹底看穿,對每一次跳動了如指掌。
“我很愛你,你為什麽要這樣?”剛步入憶薇殿,他便痛苦地質問,高傲的王,突然之間頹喪下去。
“亞卡消失幾天,見他回來,我隻是太高興,這幾天怎麽找都找不到……”她焦急地解釋,愧疚和羞慚得要死,那一幕對他造成的傷害,她如何補救。
隻是,她當時,實在是情不自禁……
“如果你認為我是傻子的話,你盡可用這套你認為完美的說辭。要不是看在他曾經是你十幾年的騎乘的話,我早就一掌毀了他。”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拳頭陷進柱子裏,鮮血淋淋。
“啊呀。”簡歆尖叫一聲,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向外抽拔,拳頭卻很倔強,紋絲不動,隻是鮮血不斷向下流。
“快伸出來,我替你止血啊!”她心疼得淚水漣漣。
“我以為,我們會互相忠誠地走下去,卻沒有想到你……”他對手疼沒有知覺,情殤,陣陣撕扯他的心。
“我……對不起,我錯了,你把手伸出來好不好,對不起……”她苦苦哀求,柱子卡進動脈,地麵上,已積起一攤血。
他說過,倘若有一天她背叛他,他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可是,事情真的發生,他更願意傷害自己,算是代替她受了懲罰。
“亞卡就在這裏,難不成,你天天要去與他花前月下?”這句,更是沉痛。
“對不起,我再也不去見他了,我發誓……”她真的舉起手掌,正要吐露惡毒的誓言,他略一皺眉,將手抽出,點穴止血,拔下她的手,“我相信你。”
早就看得呆若木雞的蘇蔓趕緊找來紗布,金創藥,與簡歆一道上藥,再包紮好。
“小餘,你先下去吧!”邵柯梵擺擺手。
蘇蔓擔心地看簡歆一眼,低下頭,走出門去。
“我再也不見亞卡了……再也不……”她將他的頭抱在懷裏,重複說出的這句話讓她心如刀割,亞卡與她,十幾年的風雨相伴……
“我活在世上,為蒼騰謀利益,但關心我的,如今隻有你一人,如果你都疏遠我,我活著還有什麽樂趣。”他閉上眼睛,原來,自己的天地才是最小的,現在他連僅有的立錐之地都受到了威脅。
“以後,我的身與心不會轉移出去半分。”她顫抖著嘴唇承諾。
隻一瞬間,決絕陰冷的他原諒了全部。
然而,那雙淡藍色的憂鬱眼眸,她卻無法釋懷。
如果以後仍無法忘懷,那麽,就一直藏在心底罷,為了讓眼前痛楚的愛人,掌控一片冰冷河山的同時,擁有一份溫馨的愛情。
她遵守諾言,沒有再去宮廷後院。
曾經,在錫林郭勒大草原騎著亞卡飛奔,母親在家煮飯等待,炊煙嫋嫋,馬和人每次歸家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
如今,他化作人,說是照顧她,這卻成了與她在一起的阻礙,她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摟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額頭,騎在他的背上。
十多年的為馬生涯中,它看著她從可愛的小女孩長成美麗的大姑娘,每一點變化,喜怒哀樂他都看在眼裏,他對她產生深厚的感情,期待自己某一天化作人,與她快樂地生活在錫林郭勒大草原。
他終於化作人,滿心歡喜,以為可以爭取到身邊已有他人的她,卻不料,隻一麵她就被那個君主以自傷的方式完全挽留住。
或許,當馬要好許多罷!可以經常與她在一起,回到過去人馬相依的日子,隻用那雙幽邃的眼睛傳達一切。
一天,宮廷後院傳來消息,那個新來的卷發馬奴無緣無故失蹤,遍尋不著,隻能再換人。
他會去哪裏?他能去哪裏?簡歆神思恍惚,差點站立不住。
“看來,你很在意他。”邵柯梵輕歎。
“他是我騎乘了十幾年的馬,你用不著跟他計較。”
“哦?意思是,我可以放任你愛他?”
“不是的,亞卡是一匹馬,我們隻是人與動物的感情,你懂嗎?”
“嗬……懂。”他走到床邊,躺下去,兀自撫摸自己略卷的長發,“你的馬,是會回來的,像上次一樣。”
“什麽?”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
她有過一種猜測,他暗自對亞卡下了手。現在他的話讓她放下心來,因為他的預測從來沒有錯過。
“猜的,你放心,他活得好好的。”懶散的聲音,似乎已經確定的事實用不著多說。
一條紅色的寬鍛帶伸出,將她的身體裹到床上。
“我不想……”她惱怒地將鍛帶扯下,“亞卡又失蹤了。”
“我就想好好抱住你,僅此而已。”他在她耳邊輕聲呢喃。
她將頭埋在他的懷裏,那顆心髒,緩慢地跳動,像被一些東西拖了節奏。萬萬不能辜負了它嗬!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胸膛,抬頭看到那雙星辰眸子一直注視著自己,專注而執著。
幾天後,宮廷後院失蹤的名馬突然出現,在屬於它的那個位置,安靜地吃著馬料。
“他又變回馬了。”聽到這個消息,邵柯梵並不意外。
鏡中絕美的女子一臉驚愕,震撼到無以複加。
“啊,怎麽會?”她站起來,朝門外跑去。
梳子快要梳到發的末端,發絲倏而滑過,剩下縫隙空蕩的梳子停留在半空,一抬頭,她已經不見蹤影。
他的心猛地一痛,即使他重新變成馬,它人形的模樣卻給他留下了陰影,因為她一定經常想起……
他們在一起,已經十多年。
他甘願再屈為馬,隻為與她在一起,人與馬,他這個君主,再也不能指責什麽。
簡歆氣喘籲籲地跑到宮廷後院,不覺呆站在門口。
亞卡,仍是原來的模樣,前庭飽滿,大眼深邃,鬃毛細長,膚黑毛栗,肌腱發達,見到簡歆,尾巴由於興奮高高揚起。
他,化作人形的樣子,對她而言,如同一場夢那般不真實。
“噅……”它的聲音把怔住的她拉回現實。
也許,這樣最好。
她奔跑過去,抱住亞卡的頭,柔聲,“你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了,我知道,你是想天天見到我。”
馬大大的黑眼睛裏,流下晶瑩的淚珠。
“亞卡,咱們去外麵玩。”騎著亞卡,沿著宮中馬道跑,很快便進入荒原,像回到錫林郭勒大草原一樣,景致飛快移動,長發飛舞,身心舒暢,所有的俗事,通通拋在身後……
“亞卡,如果回不去的話,咱們就在這裏,荒原的感覺,也不太差。”
一個黃衫女子站在俊馬旁,衣袂翩翩,像突兀開出的一朵黃花,莽莽蒼蒼的荒原讓她的身影小得微不足道。
亞卡搖搖頭,堅定地看著她,她知道它在說,“我們一定要回去。”
“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簡歆頹喪地歎了口氣。
它靜默,眼睛定定地看著天邊,睫毛微顫。
這裏已經稱不上所謂的異鄉,完完全全與錫林郭勒隔絕。由於荒原和綠洲的緣故,天空呈現淡淡的黃綠色,異常美麗。
唯一相同的,怕隻時那一輪東升西落的太陽,可是它太遙不可及,讓人沒有半點熟悉感。
“亞卡,你還能變成人形麽?”她在它的耳邊悄問。
“噅……”它上下點點頭,再左右搖搖頭。
她當即明白了它的意思。
“咱們回王宮吧!”重新跨上馬背,飛馳而去。
方才拋下他,完全沒有顧及到他的感受,現在想來,連自己都為他難過。
不能再傷害他了。
他坐在椅子上,稍垂著頭,注視著橫躺掌心的梳子,整個人疲倦不堪,身上那襲紅衣和微卷的長發,更添幾分頹糜的氣息。
“亞卡真的變回馬了,我和它,像以前那樣……”
站在寢房簾子外,她不急著走進去,卻先說了這句話。
“唔……”裏麵的人輕哼了一聲。
簡歆拔開簾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後。
邵柯梵嘴角浮起一絲詭異的笑容,“如果你心裏也是這樣認為的話,我會很高興。”
“真的。剛才,實在對不起,亞卡跟了我十多年,它回來了我當然很……”
“好了。”他毫不客氣地打斷她,“我信你就是。”
“那你怎麽一臉不高興。”
“有麽?哈哈哈哈哈……”他大笑,整個人突然精神起來,將她攔腰抱起,走向寑房,“亞卡找到,你有心思想這個了吧?”
又被這個陰晴不定的家夥給耍了。
“你這個瘋子。”
“我是一個傻子。”仿佛是自言自語,他放下床幔,寬衣解帶,壓在那讓他欲罷不能的美麗胴體上,一陣陣呻吟和嬌喘聲響起。
夜半,一道光降臨在宮廷後院,一個身穿青袍,白眉須發,仙風道骨的老者顯現出來,指著不眠的馬,“你啊你,一會願意變人,一會祈求變馬,唉呀呀,真搞不懂你。”
“我現在隻想當一匹馬。”亞卡嘴不能言,隻能在心中吐露。
“那可不一定噢,這樣吧!你想變人的話,朝東邊連叫三聲,而後想成為馬,朝西揮舞三下劍。不過,都隻有一次機會。現在教給你,免得以後又煩我。”
馬神隨手一揮,星星點點的光芒灑在亞卡的身上,隻兩秒鍾,光芒消失,馬神亦不見了蹤影。
亞卡頓覺渾身充滿了力量,剛要試驗一下馬神的話,想到機會隻有一次,隻好忍住好奇心。
“為了你的幸福,為了經常見到你,我願一生為馬,不過,當人的感覺實在不錯。”
那次相擁,刻骨銘心,足夠它用畢生來懷念。
馬的眸子如夜一般漆黑,所有的心事在裏麵沉沉浮浮。
她亦是如此。
日子恢複到了往常的樣子,隻是腦海中,那個卷發藍眼的男子總是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