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去無回那一手
我知道仇煉爭醞釀至今的殺心,和那使勁儲存的狠意,在這一刻已是潰不成軍、土崩瓦解。
我也知道他沒有完全相信我。
但我很感激他願意讓我離開。
到了這地步,離開已經是最後的體麵,也是最合適的解決方式了。
因為如果我是敵人,他們得留下來提防我、對付我。
倘若我不是敵人,他們也沒餘力來照顧我、回護我了。
而且我中了那一熱掌,引發了之前趙憑那邊受的內傷,氣血翻騰不休,必須找個地方把氣息平穩下來,絕不能再受別的內傷了。
可是蛇爺還在,那個掌法和我一模一樣的高手也在,仇煉爭一個人留下來對他們兩個人,又拚義氣拚性命,肯定是要吃大虧。
所以我也得說幾句話。
“我會把藥送出去,然後就回來,你若願信我,就讓我過來幫忙。”
“你若不願信我,也不能一個人在這耗著,你得去找外援。”
“鍾雁陣是個好捕頭,他可以信任。”
“柳綺行脾氣臭了點,但本性不壞。”
“你不要拗著性子,和人家好好說話,這不會要你的命。”
仇煉爭一一聽過,隻淡淡道:“我知道了。”
“現在,我帶你出去。”
結果走了幾步,他忽然又停下。
就像是方才在門檻上停住一般,他的身影好像一座冰冷而寂寞的大理石雕像,就那麽凝固在了昏黃不定的燭光下,連輪廓也顯得那樣脆弱與彷徨,然後我看見了他背後的血塊兒,在一點一滴地擴大與蔓延,仿佛這些接連的失去與悲傷,削弱了他自身的鋒芒。
我認為我應該開口。
因為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可結果卻是他先開了口。
“葉小顏。”
“仇煉爭。”
仇煉爭淡淡道:“做人做事,都得付出代價。”
我眉頭一皺,他這是要向我討債對吧?
結果他沒有再看我,隻道:“我已經不再恨你了。”
我心頭一震。
這兩句話上下之間沒有任何聯係,第一句話還像是討債,他是怎麽跳到第二句的?
他沉默片刻,果然還說了一句。
“但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麵了。”
這果然是最後一次見麵了麽?
我內心忽然湧出無限的傷感與不舍,我是極不願意給他留下這一段荒誕的愛情,和許許多多的陰影的。
直到分別前的一刻,我都以為他會惡語相向,會冷譏厲諷,會控訴葉小顏對他的種種欺騙和背叛。
可是他沒有。
他不舍得和我說重話。
不舍得和一個向他獻身過、還受著傷的人說重話。
他隻是輕輕淡淡、平平靜靜地說,他不再恨我了。
也不會再見麵了。
他外表看上去像個英俊的刺蝟。
可遇到喜歡的人,就柔軟溫和得像隻小鳥。
我那時真覺得,他是個很溫柔,很可愛的男孩子啊。
我歎了口氣道:“你拒絕讓我幫忙,我理解,但你還是應該去找外援……”
仇煉爭固執道:“不必。”
他揚起臉,目光堅定道:“我自己接連犯錯,當自己去彌補。”
說完,他就走到了前麵,淡淡道:“走吧,我帶你出去。”
這是他第二次這麽說了。
語氣越淡,事兒越堅定,他是不會改了。
我歎了口氣,跟上了他。
【小常感慨道:“他竟然願意就這麽放你走?還挺有擔當的嘛。
我卻多了些沉默。
然後好像整個人都靜止了。
如紙片人一般鑲在那個角度,我不太動彈了。
小常忍不住道:“怎麽啦?這,這故事就這麽完了?”
我口氣平平地說:“隻差最後一點點了。隻不過,我不想用我的角度來敘述,我想以仇煉爭的角度來敘述……”
小常疑道:“以仇煉爭的角度來敘述?為什麽忽然又換了角度?”
他的口氣裏帶著疑惑與不安,但我沒有回答他。
我隻是接著把這故事說了下去。】
仇煉爭帶著葉小顏往前走。
他正穿過一條幽深的、黑暗的長廊。
前頭無光,他隻能憑著記憶前進,靠著本能摸索。
但內心卻沒有一絲注意力投入在黑暗中,他隻是在反複思索著這幾天來發生的種種,以及身後的葉小顏。
盛萬裏到底是不是內奸?
林雪堂三人是如何死的?
他已經分不清,也極難去分清。
在這場裏應外合的叛亂裏,誰都可能會背叛,誰都可能會插刀,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沒有一個人的麵目似是可信的。
他隻知道自己要去彌補。
去彌補自己親手捅下的窟窿。
去修複自己親手創下的過錯。
而且絕對不能死。
絕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他想到了葉小顏。
內心有些冷,又有些莫名的悲哀與歎息。
腳下也越來越冷,好像正走入一座冰冷的地窖。
葉小顏在身後忍不住問:“這條路,怎麽這麽冷,這麽黑?”
仇煉爭沉默片刻,道:“這條路比較隱秘安全,你再忍忍,很快就能出去了……”
葉小顏在身後輕輕“嗯”了一聲,即便他是男孩子的聲音,也顯得很輕而清,像泉水下的鈴鐺做響。
仇煉爭聽到這種聲音,內心似乎更為複雜,忍不住歎了口氣。
他們又在這長長的黑暗裏走了一陣,前方忽然傳來了一些水聲。
潺潺的水聲,在黑暗裏由小及大、由遠成近,仇煉爭聽到這種聲音,心頭卻忍不住放鬆了些,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可葉小顏聽到這水聲,步伐卻好似沉重了一些。
他似乎是有些不安和緊張的。
他聽到水,似就想到旋渦激流,十分地不爽利。
仇煉爭繼續前進,跨過幾塊兒形崎狀嶇的石塊兒,走過一些極為狹窄的岩壁,然後水聲也越來越大,遠方像有什麽歡迎他似的在那邊等著。
仇煉爭走了幾步。
忽覺背後有風。
掌風。
越來越不安的葉小顏,忽然在此刻出掌!
這人猛一騰身而躍,雙臂一出。
一隻掌打向仇煉爭的腦袋左側!
另一隻掌竟化為劍掌,刺向仇煉爭的脖頸右側!
他竟在仇煉爭背後出手暗算!
且帶著熊熊熱熱的掌風!內力!
他要殺他!
仇煉爭忽覺一股極度的絕望與憤怒。
他把背後露給了葉小顏。
他在黑暗中一人在前。
他本想把這人帶出去。
但現在他要殺他!
仇煉爭隻能回頭!
出掌!
他出了早就醞釀好的一掌!
因為他不知道葉小顏的功力已恢複到幾成,不知道對方打過來的掌力究竟有多厲害,他不能讓自己落到林雪堂或盛萬裏那樣的下場!
他不想死。
也不能死。
可偏有人要他死!
他就要對方先死!
他一掌就出全力!
十成掌力的一記“天冰縹緲掌”!
這一掌帶著深受背叛的悲怒,帶著毫無防衛手段的必死之心,穿風破星般打過去,不受黑暗阻礙,成功打到了葉小顏身上!
仇煉爭發狠、麵目猙獰!青筋爆起!
葉小顏要他死!
他就要葉小顏先死!
這時在他們之間,卻閃起了一種夢幻般燦然的星光,映出了葉小顏臉上的極度震驚,與困惑。
仇煉爭這才感覺到奇怪。
可掌已發出去。
掌去就不會回。
葉小顏胸口正中一掌,他就像沒有任何準備與防護一樣,被這一掌給震飛出去,仇煉爭立刻一彈而起,星移鬥轉般身形挪移,將葉小顏接住、拉回。
葉小顏卻吐了血。
一大口冰冷的血,像寒潭冰泉一般。從他女子般的嘴唇吐出去。
噴到了仇煉爭的脖頸之間,還飛濺了許多到他的胸口、肩膀。
甚至是星星點點地噴到了臂膀。
還殘留了一些到他的臉上,一路要流到他的眼睛裏。
仇煉爭心頭一震,隻見葉小顏雙手一垂。
他的左手,留下了一把幾乎晶瑩剔透的碧針,他的右手,無力地掉出了一隻閃爍著星光的寶石般。
仇煉爭幾乎僵住。
他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多麽可怕的錯誤。
葉小顏方才忽然出掌,一掌拍他腦袋,一掌刺他脖頸。
是因為有一把針,衝著他的脖頸而飛。
有一顆星光寶石般的暗器,衝著他的腦袋刺去。
他是在救仇煉爭!
水聲掩蓋了暗器發來的聲音,而他把全部心神放在身前身後,全然忘記了側方襲來的暗器。
若非葉小顏出手,以熱浪掌力扭曲風向。
再以“素手摘星”的功夫同時截住這兩枚暗器。
那麽他仇煉爭的腦袋,已被一顆星光寶石穿得腦漿崩裂、腦肉四濺!
他的脖頸,將會被這一根無聲無息的碧針刺穿!
而葉小顏甚至來不及出聲提醒。
他必須先出手。
而且是雙手齊出,去一次性截住兩個方向來的暗器。
因此他沒有多餘的第三隻手,去護住自己的心脈!
去防範仇煉爭的致命一掌!
仇煉爭在極度驚惶中去查看葉小顏的傷勢,詫異道:“你……”
可剛一觸碰傷口。
就有叫聲傳來。
驚叫。
慘叫。
如受淩遲刑的犯人,在瀕死前發出無助痛苦、扭曲絕望的叫。
仇煉爭幾乎從未聽過這般令人頭皮發麻的叫聲。
更使他驚恐的是,這叫聲來自於葉小顏。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葉小顏,淡然而驕傲、極在乎美醜的葉小顏。
在中了他十成掌力的一掌後。
鬢發散亂,蒼白如紙。
在無助痛哼,在絕望慘叫。
他叫了這麽一聲,好像呼吸都要被人掐斷似的,每呼一口,都是刺骨的冰寒。
那星光寶石的暗器本來無光,被葉小顏的內力加熱後,忽的發出幽幽光來,照亮了這二人的空間。
於是仇煉爭看到了葉小顏看向自己,目光絕望,且含有一種近乎癲狂的悲哀。
“你要殺我?”
仇煉爭身上一震,在極度心痛中慌忙答:“我以為你要殺我……”
葉小顏麵容一搐,似被這個答案刺了一刀。
他在流淚。
淚水很輕盈地從他絕望的麵頰上流下來,好似星光從白玉下滑過。
淚越流越順。
他卻像是整個人都快消失了一般,安靜而又絕望地看著仇煉爭。
“我在救你時……你以為我要殺你?”
仇煉爭在驚恐與茫然中,搖了搖頭,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道:“我,我……你殺了盛萬裏,或許也殺了林雪堂……我……我不知道你會不會……”
他越說越慌,越說越怕。
極度的恐懼幾乎壓倒了他。
葉小顏就這麽凝視著他,在死寂中看了看他,然後在眼淚的包裹下,他忽然笑了。
笑的無比苦澀、絕望。
深受背叛的恨與悲哀。
“我若要殺你,我為什麽要在密室,讓你對我做那些事?”
“我若要殺你,我為什麽要三翻四次地救你,落到你手裏,被你侮辱、欺淩?”
“我若要殺你,我為什麽不早點走,早點逃?”
他在流淚。
淚越流越凶。
氣聲兒卻越來嘶啞虛弱。
“仇煉爭,你以為我做這些,是天生犯賤,喜歡被你折辱的嗎?”
仇煉爭仿佛被這一句話砸中了驕傲的腦袋。
他顫抖著嘴唇,漂亮的臉像被人當頭撕開。
“如果你願多等一點時間,如果你不是把全部心神都放在防範我,如果你不是選了一條水聲極大的新路。”
葉小顏瞪大一雙赤紅帶血的眼,虛弱喑啞地嘶聲說。
“你就能察覺到那暗器……你應該知道……我方才是在救你。”
仇煉爭顫著聲道:“我,我……”
葉小顏笑了,笑的無比慘烈。
“可你怎麽會肯等呢?你帶我走這條路……本來就是要殺我的啊……”
“這條新路,越走越冷,越走水聲越大,會經過一個寒潭,對不對?”
他笑了一笑:“你想在那寒潭,對我做什麽啊?”
仇煉爭渾身一震,麵色慘白。
“我,我隻是要留一手。”
他說得斷斷續續,毫無昔日的驕傲:“我不知道,你或你的同夥,會不會在半路出手……我受了傷,我還要去救俞星棋……我不能像林雪堂那樣死……我必須……必須有所提防……”
說到這兒,他幾乎麵色蒼白道:“一路上你若不出手……我真的會帶你出去的……”
葉小顏聽得盡情落淚,笑得幾乎癲狂、嘶啞。
“可是……如果你是本能之下的回擊,你至多隻出三到四成掌力……可你方才,瞬間就能出了十成掌力的一掌……”
“這隻能說明……從你進入長廊的那一瞬,你就一直在蘊內力……於掌心……”
仇煉爭幾乎也落了淚,痛苦道:“不是……我隻是要自衛!”
葉小顏聽得一愣,然後仿佛憑空挨了一鞭子在臉上,嘴唇輕輕地動了幾下。
“原來是這樣啊……”
“你不相信我沒有殺林雪堂……你不相信盛萬裏是內奸……可你實在狠不下心去殺我……你就另辟蹊徑,在黑暗中露後背,誘我出手……”
“隻要我在你背後出手偷襲……你就會被迫自衛……殺人……那樣的話……你就能狠的下心殺我了……”
葉小顏笑了笑。
大笑。
慘笑。
嘶啞難聽、男女難辨、癲狂尖利的笑。
“你說要放我走的……原來……你騙了我啊。”
仇煉爭在痛苦難當中解釋道:“小葉,你不要再說了……你現在受了極重的內傷,不要走了,我帶你去找俞星棋……他可以幫你的……”
他剛想去觸碰,卻聽得葉小顏尖聲厲嘶起來。
“你別碰我!”
仇煉爭手上一僵,整個人像被這句話刺穿了心肺一般。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動作,不知方向,也沒了時間感。
而葉小顏在喊完這一句,像失去了所有感情一樣,冷漠而平淡地說。
“我不會再讓你碰我了。”
仇煉爭一怔。
他痛楚的目光中幾乎在急速晃動。
一雙擅長殺人的手在不安地顫抖。
在葉小顏冰冷而沒有感情的注視下,他幾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常也已經說不出話。
他麵色慘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而我隻是沉默。
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看星空、看月亮,去聽聽那一晚上葉小顏的嘶吼與尖叫。
小常詫異到:“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呢?”
他疑惑地看著我:“不是本來好好的?本來……”
我沒有說話。
我隻是微笑。
笑的好像真的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其實我後來想想,他應該隻是太怕了。”
“他從前被人叛過,被人從背後偷襲過。”
“他怕得很,他怕的不敢去賭,不敢相信葉小顏是在救他。”
“所以他必須自衛。”
“他的自衛就是殺人。”
“隻要先殺別人,別人就殺不了他。”
小常慘聲道:“但……但是……”
“但是我對他的喜歡,止於那一掌。”
我笑了笑,看著自己的這一雙手。
“我唐約自認強橫精明,自覺聰明狡詐,我扮過這麽多人,也騙過這麽多人。
“最後卻被一個傻子騙了。”
“我幾乎死在那傻子的一掌之下。”
小常忍不住問:“那是怎樣的一掌?你的身體這一年來不太好,難道是因為……?”
因為那黑暗中忽然飄出,來自喜歡的人的一掌。
十成內力、有去無回、置人於死地的一掌。
真的好痛。
也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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