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如故
林善芳坐在銅鏡前,鏡子裏映出她的臉,有些蒼白,眼下甚至有淡淡的青色。
婢女站在旁邊,小心翼翼道:“小姐,您還不上妝麽?聽聞近日陛下身體好轉不少,老爺讓您去宮裏走走呢。”
林善芳淡聲道:“去宮裏幹什麽?討人嫌麽?”
婢女一愣,趕緊道:“您是未來的皇後娘娘呀!”
林善芳自嘲一笑,手裏握著珠釵:“……皇後。”
“我怕是沒有這個福氣了。”
婢女抿了抿唇,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罷了。”林善芳閉上眼睛:“父親既然還心存妄想,我就去宮中走一趟吧。”
婢女趕緊道:“奴婢這就為您上妝。”
林善芳收拾妥當,林詠穿著官服,打量了一下自己亭亭玉立的掌上明珠,道:“芳兒,如今四大家唯有我林家屹立不倒,你要爭氣啊。”
林善芳隻是淺淡一笑。
林詠想起什麽,道:“印家那個姑娘……前兩日來找你了?”
林善芳和印致萱同樣的年紀,兩人關係不錯,印家獲罪,印致萱又是罪王的王妃,她不等宮裏下旨處置,就自請剃度出家,常伴青燈了,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卻得了這樣一個結局,著實是叫人唏噓。
“嗯。”林善芳道:“阿萱來同我告別。”
“印家男兒多鼠輩,這個姑娘生在印家,倒是可惜了。”林詠搖頭歎息。
“削發為尼,對阿萱來說,未嚐不是解脫。”林善芳笑了笑:“她同女兒告別的時候,很是灑脫。”
林詠頓了頓,道:“她可還同你說了別的?”
林善芳說:“未曾。”
其實是有的。
那一日她送印致萱至門口,印致萱忽然轉頭對她說:“宣家的男人癡情,你做不了當今陛下心尖上的那個人,也就做不了他的皇後。”
不等再問,印致萱已經飄然而去。
林善芳知道,不管是京城第一美人,還是書畫雙絕,對印致萱來說都是枷鎖,她學這些不是因為喜歡,而是能夠讓自己賣出一個更好的價錢,她對印家感情淡薄,甚至親眼看見自己的兄長印文興死在自己麵前,也沒有絲毫觸動。
這一去山水迢迢,印致萱終於隻是印致萱了。
而她留下的那句話,林善芳也終於想通,林詠卻還沉浸在當皇帝嶽父的美夢裏。
“父親。”林善芳道:“您上朝要遲了。”
“我們快走。”林詠說:“我已經在宮中打點過了,就說你是去拜訪宮中深居的老太妃,你自己抓住機會,在陛下回乾元殿的路上等著,知道了麽?”
他歎口氣:“眼見著陛下也是要十九了,封後的聖旨卻始終沒有下,為父心裏忐忑難安啊。”
林善芳沉默。
她知道,立後的聖旨不會來了。
父女兩入了宮,林詠自去金鑾殿上朝,今日那江氏遺孤歸朝,朝堂上波詭雲湧,有受了江璠之恩的想要見見故人之子,也有謹慎忌憚滿腔懷疑的,林詠一進去,隻覺處處都是危機。
在太監尖聲的唱喏裏,皇帝坐上了龍椅。
他坐在最高處,俯瞰群臣,淡聲道:“諸卿都知道,朕特允了定國公第三子入朝參政,今日諸位正好見見。”
顧之炎當先一步道:“陛下仁慈聖明,我等自當盡力教導後輩,為大業盡綿薄之力。”
首輔都開了口,其他朝臣也紛紛應和。
“宣,定國公第三子覲見——”
層層唱喏聲傳出去,眾人不由的都看向正殿門口,林詠也不例外。
他同江璠沒有什麽交情,隻是單純的好奇,這個以十七歲的年紀考上狀元的麒麟子,是何模樣。
一襲紅色官袍出現在金鑾殿門口,那豔麗的布料勾勒出來人修長身形,他挺拔如鬆,一步步走進金鑾殿,自有驕矜風骨。
本朝狀元著大紅,戴方翅紗帽,頭簪一朵金花,一般人壓不住這樣的豔色,來人卻生了一張羞煞春花的臉,膚白似泠泠月色,眸如淡淡煙雲,長身玉立,皎若玉樹臨風中,
然而眾人卻並無閑心欣賞狀元郎的凡塵難見的相貌,有人驚恐失聲:“九、九千歲!”
來人可不正是死在兵變之中的權宦?!
文武百官駭然。
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卻帶了一點笑意。
他安安靜靜的看著江盡棠走進來,一如當年初見,神清骨秀,霞明玉映。
這世間再也沒有比他更加鮮妍的顏色。
恍惚想來,漫漫十二年過去,江盡棠從未變過,他一直是懷瑾握瑜,冰壑玉壺的真君子。
“大人認錯人了。”江盡棠淡淡的看著失聲的官員,道:“在下姓江,名盡棠,字舒錦,是定國公江璠的幼子,一直在江南揚州養病,不曾見過大人。”
那朝臣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怎麽可能……你分明就是——”
“劉大人。”宣闌眯起眼睛:“看來你是真的和江公子一見如故,若不然等下朝後,你們再一起好好聊聊?”
劉大人自知失態,趕緊道:“微臣失儀,請陛下勿怪。”
“怎會。”宣闌撐著下巴,眼睛裏含著笑意,映出江盡棠的身影:“江公子雪胎梅骨,淵清玉絜,朕見了都覺驚豔,,何況劉大人。”
江盡棠:“……”
劉大人勉強控製住了表情,但他看著江盡棠,知道他絕對就是那個掌了大業十年大權的權臣。
但是皇帝說他是江璠的幼子,那他就是江璠的幼子。
江盡棠提起袍擺,端端正正的跪下去,背脊挺直,聲音清潤:“臣江盡棠,拜見陛下。”
宣闌站起身,一步步的下了禦台,親手扶起了江盡棠,少年眼睛明亮澄澈,分明滿堂衣影,他眸中卻隻有江盡棠一人,“愛卿不必多禮。”
“愛卿是光遠十五年春闈的狀元,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入仕,今朕著卿入翰林,望卿為我大業盡心盡力。”
“陛下——”朱由源趕緊道;“此舉不妥!”
宣闌眯起眼睛:“朱大人,難道你是覺得,江卿之才,做一個小小的翰林學士委屈了?”
朱由源:“……”
他是覺得皇帝不該養虎為患,引狼入室!
“朱大人愛才之心,朕明白。”宣闌笑了笑,聲音卻很冷:“隻是江卿到底剛回朝堂,不宜大封。”
朱由源:“……是。”
江盡棠輕聲道:“臣,謝陛下隆恩。”
十二年前,他也是站在這裏,那一年他十七歲,連中三元,大業前所未有見,他著紅衣,戴紗帽,簪金花,最是意氣風發。
那時候宣慎坐在龍椅之上,或許已經動了對江家的殺心,但是他看著江盡棠的眼睛裏滿是欣賞,還是把頭甲給了江盡棠,再無人知道他是惜才,還是已經料定了江盡棠會是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
當年江盡棠站在這裏時心中的宏願,於過往的十二年裏被一點點的消磨,他以為那些鴻鵠之誌已死,現如今,卻有一把燎原的火,重新將它點燃。
“江卿。”宣闌看著他,輕聲說:“著紅衣,甚美。”
江盡棠抬眸,一雙宛若染了江南三月桃花雨的眼睛微微彎了彎。
從此山河壯麗,錦繡人間,年歲可期。
……
京城再一番動蕩在所難免,畢竟文武百官誰都不認識江盡棠那張臉。
林善芳聽見婢女說了這個消息,表現的卻很平淡,婢女驚愕道:“小姐,您就不……好奇麽見?”
“沒什麽可好奇。”林善芳看著禦花園裏的夏花,輕聲說:“陛下說他是誰,就是誰。”
婢女歎口氣:“老爺讓您去見見陛下,您怎麽……”
林善芳沒說話,隻是找了條偏僻的小路繼續往前走,忽然,她聽見一道聲音,很輕:“我方才說你穿紅衣好看,可不是在誆你。”
婢女看見前麵花樹下的兩人,眼睛瞪大,就要驚呼出聲,林善芳一把捂住她的嘴,皺眉道:“你嫌命長了?”
婢女趕緊搖頭。
林善芳聲音很低:“不準出聲。”
婢女點頭。
林善芳這才鬆開她,轉眸就見西府海棠的花樹下打了個秋千,一身紅衣的狀元郎坐在秋千上,穿著龍袍的皇帝站在他身後,輕輕推動秋千。
林善芳從沒見過這樣的宣闌。
好像從高高的雲端,走進了汙濁的人間。
而坐在秋千上,微微闔著眼的人,就是他在這紅塵裏的所有欲和孽。
“定國公府應該快要修葺好了。”宣闌抓住秋千的繩索,自己也坐在了江盡棠旁邊,道:“朕不太記得其中的布局了,隻好找了些有印象的人,摸索著複原。”
江盡棠睜開眼,道:“不必如此。”
宣闌一笑:“我知道你很想家。”
“不然你千歲府上的院子,不會叫如故居。”
江盡棠微怔。
宣闌湊過去靠在他肩頸上,問:“我有沒有獎勵?”
“有。”江盡棠說:“獎勵你看一天的折子。”
宣闌也不惱,道:“阿棠,我沒有葬你姐姐的屍骨。”
江盡棠一頓。
宣闌低聲說:“我想著,你應該想親自葬她。”
良久,江盡棠才說:“嗯。”
宣闌捧住他的臉頰,道:“阿姐要是知道我這麽疼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江盡棠:“誰是你阿姐?”
作者有話要說:
笑死,狗子於情於理都得叫江餘音一聲叔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