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罪己詔
從定國公府回去後,宣闌沒能再鬧江盡棠,因為江盡棠在馬車上睡著了。
馬車停在宮門口,軟轎已經在等著了,內侍見馬車裏的情形,就打算將江盡棠叫醒,宣闌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內侍趕緊低頭,不敢有動作了。
宣闌自己將江盡棠抱下車,有人忍不住道:“陛下,您的傷……”
“無礙。”宣闌抱著人進了軟轎,垂眸把江盡棠睡的有些淩亂的長發理順,淡聲道:“回乾元殿。”
一路上安安靜靜,唯有月色照人,宣闌一直看著懷裏的人,驀然的想起大概是十七歲那一年,他在禦花園裏看見江盡棠。
那天江盡棠穿著朱紅的蟒衣,他少穿這樣明亮鮮妍的顏色,紅色映襯的他氣色都好了幾分,站在萬花叢中,他卻最絢爛。
他遠遠地看著,鬼使神差的上前,發現江盡棠是在看池子裏養著的錦鯉,先帝在時,妃嬪們常愛喂這些魚,一條條長得膘肥體壯,到了宣闌這裏,後宮無人,魚都瘦了。
江盡棠轉身看見他,臉上的表情疏離冷淡至極,問他:“陛下怎麽來了?”
宣闌那時候看江盡棠哪裏都不順眼,說:“整個皇宮都是朕的,朕來不得?”
江盡棠莞爾笑了,那一笑實在是人間不該有的顏色,以至於他湊近了幾分,宣闌都沒有反應過來。
“陛下說的對。”江盡棠輕聲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自然哪裏都能去。”
……
宣闌彎唇笑了一下,看著江盡棠的睡顏,喃喃道:“……我想去你心裏,你卻一直不肯讓我進去。”
軟轎被小心的放下,內侍極低的聲音傳來:“陛下,乾元殿到了。”
“嗯。”宣闌抱著江盡棠進了乾元殿,剛進去就看見了一道身影立在燈火裏,他腳步一頓,內侍趕緊道:“回稟陛下,福祿郡主非要見您一麵,奴婢們也沒辦法……”
姚春暉看見宣闌,再看見他懷裏抱著的人是誰,咬了咬唇,而後跪了下來。
宣闌目不斜視,抱著江盡棠進了主殿,將人放在了龍床上,宮婢低眉順眼的送來了溫水,帝王親自擰幹羅帕,仔仔細細的給江盡棠擦了臉和手,又給他蓋上被子,才道:“退下吧。”
“是。”
宣闌坐在床邊看了江盡棠許久,這才起身,走到了門外。
姚春暉還在那裏跪著。
內侍極有眼色的將門關上了,確保外麵的聲音不會吵到裏麵睡覺的人,才輕手輕腳的離開。
“郡主找朕有事?”宣闌淡聲問。
姚春暉抿著唇角,眼睛裏有水光,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小女想求陛下,放過千歲爺。”
良久的沉默。
姚春暉後背冷汗直流,幾乎以為宣闌已經走了時,才終於聽見少帝的聲音:“放過?”
“你要朕如何放過?”
姚春暉深吸一口氣,道:“山月大人前兩日來探望小女,小女才知道千歲爺的身體已經……”她頓了頓,哽咽道:“從第二次見陛下,小女就看出了陛下心悅千歲爺,但是陛下不應該因為自己的情愛,就將他拘在深宮之中。”
姚春暉的話倒是讓宣闌微怔。
原來。
那麽多的人都看出他喜歡江盡棠。
起先他自己不知道,後來江盡棠不知道,再後來,江盡棠知道了,但是不願意接受。
宣闌走下台階,一步步到了姚春暉麵前,姚春暉看見了帝王常服上繡著的銀線暗紋。
“朕每日都說愛他。”宣闌垂眸看著姚春暉:“你知道為什麽麽?”
姚春暉一顫:“……小女不知。”
“因為朕很明白,他從來沒想過要活下去。”宣闌的聲音很平靜:“他很縱容朕,好像什麽都看開了,但是朕知道。”
“他還活著,隻是想要看見朕遵守承諾,還江家一個清白。”
“有時候,朕會覺得,其實他的靈魂已經在慢慢抽離這副皮囊,他越溫順,朕心中的惶恐就愈盛。”
陳裳說透骨香難煉,他可以搜羅盡所有的天材地寶,可是陳裳說,江盡棠的心病更重,這是多少杏林聖手都束手無策的絕症。
姚春暉愣住了。
此刻琉璃月色下,少年天子立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上,半明半暗裏,這一怒便伏屍百萬的少年,竟然顯出了幾分脆弱之感。
但是這脆弱,也轉瞬即逝,甚至讓姚春暉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念在你是好心,這一次朕不同你計較。”宣闌說:“別再有下次。”
江盡棠從不是困在皇城這座牢籠裏的金絲雀。
他是困在了自己畫地而成的心牢中。
姚春暉站起身,輕聲道:“……小女告退。”
姚春暉離去後許久,宣闌才推門門,進了溫暖的室內。
他一進去,正好見江盡棠從床上坐起來,抬手揉著自己的眉心,臉色很白。
宣闌快步上前:“阿棠?怎麽了?”
江盡棠茫然的看了他一會兒,才忽然驚醒似的:“……沒事,做了個噩夢。”
宣闌摟住他,低聲問:“夢見什麽了?”
江盡棠莞爾,笑了笑:“沒什麽……陳年舊事而已,你怎麽還不睡?”
“你睡。”宣闌說:“我看著你睡了,我再睡。”
江盡棠實在是疲憊,從江南回來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大抵是終於要油盡燈枯了。
宣闌一直看著江盡棠再次沉入夢鄉,才出去叫人打水洗漱。
……
江盡棠第二日巳時初才醒,看見紗帳裏的動靜,立刻有人上前,笑著道:“千歲爺醒了?”
“……”江盡棠眯了眯眼睛:“王來福?”
“正是老奴呢。”王來福道:“老奴今早上才到,正好伺候千歲爺起身。”
“……九千歲已經死在了兵變裏。”江盡棠不冷不熱道。
“……那,江公子。”王來福到底圓滑,道:“您快起身用些東西,不然待會兒陛下要派人催的。”
江盡棠坐起身,問:“宣闌呢?”
“陛下上朝呢。”王來福扶著他,不等江盡棠說話,他又道:“陛下說了,您知道了肯定要生氣,但是他總不能一直不去上朝,什麽事情都交給您來處理。您放心,今兒一早陳姑娘就來看過來,說陛下年紀輕,身子壯,傷口恢複的很好,去上朝沒有大礙的。”
話都讓王來福說完了,江盡棠隻是冷笑了一聲。
王來福伺候著江盡棠吃了些東西,又端來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湯,江盡棠立刻就嗅見了空氣裏的腥味。
王來福道:“公子,這是陳姑娘開的藥,說是可以讓您夜裏好睡,少些夢魘。”
大概是宣闌的意思,昨夜他噩夢驚醒,宣闌的臉色很不好看。
江盡棠皺著眉將藥一飲而盡,王來福趕緊又端上了蜜餞,讓江盡棠吃了兩顆。
王來福看了眼外麵的日頭,道:“公子要不要上外麵走走?天氣好,禦花園裏的花兒也都開了,漂亮著呢。”
江盡棠有些憊懶,他站起身走了兩步,才說:“我沒想去金鑾殿,放心。”
王來福一驚,趕緊笑道:“您這話是怎麽說的……”
江盡棠漫不經心道:“我如今閑人一個,不關心朝政,宣闌不必防著我。”
王來福隻是幹笑了一聲。
……
金鑾殿上,百官齊齊下跪,個個麵色不佳,尤其是言官,臉都漲的青紅,其中又以前朝老臣朱由源為甚。
朱由源跪在地上,聲音嘶啞:“陛下!江氏的案子已然蓋棺定論,您這是在質疑先帝麽?!”
“是啊陛下!”又有一位老臣道:“為人子,質疑父親,是大不孝!”
宣闌垂著眼瞼,沒有絲毫在江盡棠麵前的少年氣,他坐在至高無上的龍椅上,掌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微微一眯眼都是君威:“江氏當年定罪,本就有諸多證據不切不實,如今印熙印曜、風汝覃、陳嵐伏誅,其心腹對當年陷害定國公一事供認不諱,幾位大人覺得,此案不需要再查?”
朱由源一抖,而後道:“既如此,此事是風陳印三家賊人陷害忠良,該由他們三家的後人去請江氏族人遺骨葬入江氏祖墳,怎麽可以由您親自……”
朱由源覺得,這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堂堂帝王,竟然要親自去請臣子的遺骨,如此一來,帝王之威儀何存!?
更何況在市井民間都不會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指責父親的過錯,宣闌身為皇帝,卻要親手撕開先帝的遮羞布,將他的陰詭算計暴露在陽光下,難道他當真不怕宣氏列祖列宗震怒嗎?!
宣闌眸光落在朱由源的身上,道:“當年之事如何,諸位都是聰明人,怎會不清楚。”
“父皇已經駕崩多年,但是他欠江氏的交代,不能不給。”宣闌站起身,在眾文武百官驚愕的視線中,道:“朕會下罪己詔,代父償罪。”
“朕會親自將定國公及其夫人、骨肉的遺骨從亂葬崗請回江氏祖墳。”
“朕會昭告天下,江氏無罪。”
他頓了頓,眸光都溫柔了幾分,“朕也會令人重新修葺定國公府,迎回定國公的第三子。”
“若九泉之下,宣氏祖宗有問,父皇有怒,宣闌一人承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都不好意思叫宣闌狗皇帝了。
PS:謝謝不知道哪幾位老公給的作收,那個99終於消失了,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