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誓言 (八 下)
第一章 誓言 (八 下)
在老疤瘌的全力施救之下,紅胡子在第二天中午時分終於恢複了清醒。老人家不顧眾人勸阻,立刻從病床上爬起來,讓張鬆齡攙扶著自己出去巡視營地。待發現所有一切都在正常運轉,遊擊隊的軍心也還算穩定之後,才終於長長地吐了口氣,蹣跚著回到臥室裏繼續休息!
隨後的日子裏,老人家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營地和隊伍的恢複建設當中,動作如同年青人一樣矯健,思維的敏捷程度,也絲毫不遜於張鬆齡等後生晚輩。但是大夥卻都清晰地看到,老人家的身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枯萎。陪著獨立營將士做的那場周旋,耗空了老人體內最後一點力量。接下來的任何消耗,都是以燃燒生命作為代價。然而大夥卻誰都無法成功地勸說老人家停下來休息,與以往從諫如流不同,此刻的紅胡子根本聽不進任何勸告。他仿佛已經預料到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所以不敢浪費每一分鍾。他要把黑石遊擊隊收拾得齊齊整整,然後才將它放心地交給自己的繼任者!他寧願把自己燒成灰,也不肯給後人留下半點兒麻煩!
幾度苦勸無果之後,張鬆齡和趙天龍等人隻好振作精神,搶在紅胡子親自動手之前先把工作完成,以便讓老人家少操一些心。但是紅胡子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卻不肯馬上離開。而是站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張鬆齡等人忙前忙後。等年青人們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畢,才將他們拉到一邊,耐心地指出哪些地方裏處理得不符合八路軍的規矩,哪些地方處理得還有完善的空間。手把手教導他們改正每一個錯誤,彌補不足。並且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隊伍管理與群眾工作經驗,毫無保留地地填進年青人腦子裏,也不管後者能不能記住,記住之後究竟能領悟多少!
張鬆齡是個聰明人,又非常虛心好學。趙天龍的領悟力雖然比張鬆齡稍差了一些,但是卻比前者更舍得下辛苦。兩兄弟邊學邊幹,不懂就問,在一中隊長老鄭、炊事班長老馮等遊擊隊骨幹的全力協助下,進步非常神速。特別是前者,才接手各自的工作半個多月,就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幾乎每一項日常工作都處理的井井有條,幾乎每一道行政命令都頒布的有模有樣,讓人不刻意去想,幾乎覺察不到他加入遊擊隊才一年多,更注意不到他的真實年齡。
看到此景,紅胡子非常欣慰。當二人工作之時,便不再繼續於旁邊手把手地教導。而是到了晚上聽取匯報時發現了問題,才給予後者必要的點撥。當手頭搶不到任何事情可做時,老人家就杵著一根拐杖,在營前營後四處轉悠。看到某個記憶深刻的地方就停下來,這敲敲,那摸摸,好像能從石頭上的積雪中,找到自己當年的忙碌過的身影。
而這些年來曾經跟他並肩忙碌過的戰友們,卻往往都已經不在了,那些深藏於記憶中的麵孔,也被時間洗得越來越模糊。
“那是大周跟我剛剛進山時,開鑿的第一處暗堡。他當年是個屬耗子的,膽子特別小,沒事最喜歡在地上挖洞。總覺得把身體縮進山洞裏,才最安全。”懷舊懷到激動處,紅胡子就喜歡自言自語,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在聽。這時候,他和山下村子裏其他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沒任何差別。偶爾還會顛三倒四,令聽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時空錯亂的感覺,“我跟他說,有本事你就把整座山都挖成空的,否則難免有一天被小鬼子堵在山洞裏甕中捉鱉。他就給當了真,到處去淘弄炸藥.……”
至於機槍手大周最後如何走出心理陰影的,紅胡子沒說,隊伍中也沒有其他人知曉。隨著營地規模的不斷擴大,當年的山洞失去了扼守要害和藏身的雙重作用,蛻化成了遊擊隊的儲物窖,裏邊的空間非常龐大,如果堆滿糧食和蔬菜的話,足足夠上百個人吃十年!隻可惜遊擊隊從來沒能收集到足夠的糧草輜重,將整個儲物窖填滿。
“那個亭子是老呂帶人搭的,他嫌夏天時在屋子裏開會太悶,不能敞開了抽旱煙,就特意在外邊搭了個亭子。你看那柱子,還有椽子,連接處沒用一顆鐵釘。這是傳統木匠手藝,跟斯琴家王府主樓一模一樣。修好之後,能挺立上百年……”
已故的副大隊長呂風是個木匠出身,平素最喜歡打東西。當年遊擊隊經濟情況窘迫時,硬是靠著一身精湛木匠手藝養活了大半支隊伍。方圓百十裏內生活的牧民和漢民,也都喜歡拿著糧食和牲口來找老呂以物易物。一則老呂用傳統手藝打出來的東西確實美觀耐用,二來老呂做生意的水平也實在太差了點。一套結婚時用的榆木箱櫃,往往隻換兩頭羊。同樣的價錢,去黑石城裏連四把新椅子都換不到。
“那邊的樹,是栓子帶人種的。他說砍樹容易,種樹難。咱們遊擊隊得給後人留點兒家底.……”偷偷轉過頭,趁著警衛員不注意的時候,老人迅速擦幹了眼角。當理智突然恢複,他就又立刻變成了那個泰山崩於麵前都不變色的紅胡子,舉手投足間,都令周圍的人感到安靜平和。
張鬆齡從紅胡子的警衛員口裏得知了老人的最新情況,當工作不太忙的時候,也會盡量抽空著老人四下走走。一老一少像自家人般相跟著在雪地裏踱步,腳印踩遍了營地內每一個角落。
在自己親手挑選的繼任者麵前,紅胡子的精神格外放鬆。思維的跳躍性也愈發劇烈,往往一個話題剛剛開始,就突然跳到另外一個話題。有的話題張鬆齡根本不太了解,甚至跟他沒任何關係。但老人也毫無察覺地說了起來,並且往往一開了頭,思維就不知道跑到了什麽地方。
“哪天你們把小鬼子趕走了,一定記得到我墳頭燒張紙告訴我一聲!”有一次經過營後老呂等烈士的衣冠塚,紅胡子突然正色請求。
“哪用得著啊,您老一定能親眼看到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張鬆齡心裏頭像針刺一樣疼,臉上卻裝出一幅天真的笑容。“到時候您就領著大夥在這裏舉行公祭,用小鬼子的投降書,告慰老呂他們的在天之靈!”
“我恐怕已經堅持不到那一天了!”紅胡子看了張鬆齡一眼,非常平靜地搖頭。“我自己是個什麽情況,其實我心裏頭很清楚!之所以賴著不肯閉眼,就是想看看小鬼子是個什麽下場!”
“您一定能堅持到!”張鬆齡看著紅胡子的眼睛,大聲強調,“疤瘌叔已經說了,他有辦法讓您恢複得比當年還結實。他老人家的醫術水平您也清楚,連肚子上中了槍的人,他都能從閻王爺那裏給搶回來!”
“我盡量吧!”仿佛哄孩子一般,紅胡子笑著回應。他不想在這個沒意義的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趁著自己今天頭腦清醒,他跟張鬆齡一道處理更重要的事情。
“別說喪氣話,我還等著跟您老一道躍馬東京呢?!”張鬆齡卻不肯放棄,繼續大聲給老人加油鼓勁。
“躍馬東京?!”老人的臉上瞬間明亮了起來,仿佛被風吹紅的炭火,“這不可能!”一邊搖頭,他一邊大笑,“咱們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就是死了,也得從棺材裏笑出聲來!”
“怎麽不可能!”感覺到老人精神上的變化,張鬆齡繼續在同一個話題上努力,“興他小鬼子在中國燒殺搶掠,就不行咱爺們到東京去騎一回馬?!”
“不可能!”紅胡子的笑容慢慢收起,臉上隱隱湧現幾分無奈,“即便打贏了,也不可能!上頭……”他指指頭頂的天空,繼續輕輕搖頭,“總有那麽一批人,對自己人嚴苛,對外國人寬容。你看著吧,到時候最大的可能是,小鬼子隻要肯認個錯,就什麽都不想計較了!”
“這種事情可不會由著他們國民黨一家說得算!”張鬆齡在老二十六路時,已經受夠了國民政府高層的無能,聽了紅胡子的話,忍不住義憤填膺。
“嗬嗬.……”紅胡子又是輕輕一笑,也不跟張鬆齡爭辯。四下看了看,把話頭轉向另外一個主題,“我給你的縮略版資本論和共產主義者宣言,你現在讀懂了麽?”
“沒有!”張鬆齡立刻慚愧了起來,紅著臉,低聲承認。眼前這位老人家對他期待很深,但是他因為理解力有限,實在無法達到老人的要求。
“其實我自己也沒讀懂!”看到張鬆齡滿臉惶恐的模樣,老人突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調皮,“我文化水平低,甚至連資本論第一卷裏邊很多詞是什麽意思,到現在都沒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