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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逆流 (二 上)

  第二章 寒流 (二 上)

  “啊!”饒是張鬆齡在生死邊緣上打過滾,也沒經受得起如此大的衝擊,直接張開嘴巴,驚呼出聲。


  就在一分鍾之前,他還以為遊擊隊懷疑自己了,正準備將自己從隊伍中清理出去。而一分鍾之後,他卻發現紅胡子原來是想讓自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加入共產黨,成為整個遊擊隊的核心。


  這份突如其來的禮物,著實砸了他一個暈頭轉向,讓他在驚呼之後,本能地就想逃避,“我,我,我家是開,開鋪子的,很大很大一個鋪子,比黑石寨縣城裏的任何一家鋪子,都,都大,大很多!”


  “我還當過土匪呢!”紅胡子繼續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鼓勵和期待。


  “我,我……”張鬆齡覺得自己腦子亂得像一鍋熬壞的粥一樣,根本無法正常思考。加入共產黨?可自己連共產黨基本綱領都整不清楚。唯一的印象還是在讀中學時,聽學校裏的訓導官說共產黨要搶了有錢人的東西,平均分配給鄉下的那些苦哈哈。而以自己家裏那個雜貨鋪子的規模,無論怎麽算,也不能算到貧苦人行列!


  這種遲疑的態度,讓紅胡子約略有些失望。扶著炕沿兒喘息了一陣,笑了笑,低聲追問道:“怎麽?難道你不願意?男子漢大丈夫,不願意就直說,別拖拖拉拉的!”


  看到對方那張已經鍍上了一層淡灰色的麵孔,張鬆齡無論如何都不敢把拒絕的話直接說出來。斟酌了片刻,苦笑著回應,“您老是出於的一番好心,這點我知道。但,但是我對共產黨一點兒了解都沒有!真的,您甭看我讀過很多書,但是我這個人反應其實很遲鈍。當年在老二十六路時,就一直沒弄明白國民黨到底是幹什麽的!等到了咱們這邊,隻是覺得和大夥很投緣,也還沒來得及去想什麽共產黨不共產黨的問題!”


  “你這.……”紅胡子氣得揚起手來欲打,看到張鬆齡坦誠的眼睛,又歎息著將手臂放了下去,“咳咳,咳咳,這事兒,這事兒不怪你。是我,咳咳,咳咳.……”一邊歇斯底裏地咳嗽著,他一邊耐心地跟張鬆齡解釋,“是我,做事太倉促了。沒想到你是個讀書人,看問題遠比一般人較真兒!咳咳,咳咳,咳咳……”


  聽著那幾乎將五腑六髒撕碎了的咳嗽聲,張鬆齡心裏覺得非常難受。一邊繼續替紅胡子拍打後背順氣,一邊低聲跟對方商量,“您老別著急,別著急!我真的不是敷衍您!我是不想騙您,才跟您實話實說的。先給我一點兒時間,行嗎?讓我對共產黨多了解一些,再做決定!”


  “咳咳,咳咳……”回答他的又是一陣歇斯底裏的咳嗽,紅胡子彎著腰,喘著粗氣,聲音斷斷續續,“不,不是你的錯。是,是我做事,做事考慮,考慮不周全。你,你在這等,等著,等我一,一會兒……”


  推開攙扶著自己的手臂,他努力跳下火炕,踉蹌著走向火炕對麵的一個長條三截木頭櫃子。顫抖著用腰間取出鑰匙,顫抖打開生鏽的銅鎖。俯下身軀,一邊咳嗽一邊在櫃子裏慢慢翻檢,好一陣兒,才從底層隱蔽角落翻出一個破舊的布包裹來,顫抖著手臂打開,顫抖著,將一本發了黃的小冊子雙手捧到了張鬆齡眼前。“這,這本書,你,可先拿去讀,讀一讀!”


  “行!”張鬆齡答應著,雙手接過已經破舊到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小冊子。封麵上,一行遒勁有力的鋼筆字,立刻映入了他的眼簾,‘共產主義者宣言’


  “看!”紅胡子已經咳嗽得幾乎沒有力氣說話,隻好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願。


  “嗯!”張鬆齡不願再讓老人生氣,答應著,翻開了第一頁。依舊是手寫的文字,看樣子,整本宣言都是手抄而成。抄書者的字寫得很有力道,讓張鬆齡這個曾經專門在書法方麵下過一番苦功夫的人,都自愧不如。比起抄寫者的字跡來,書的內容就無趣的多了,第一句,就把他這個受過正規高中教育人弄了個暈頭轉向,“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


  而正文中接下來的內容,更令他感覺陌生,甚至陌生到無法引起任何共鳴的地步,“為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了。有哪一個反對黨不被它的當政的敵人罵為共產黨呢?又有哪一個反對黨不拿共產主義這個罪名去回敬更進步的反對黨人和自己的反動敵人呢? ……”


  歐州,距離中國實在太遠了。在張鬆齡的印象中,相關的隻有青島港的炮台、教堂和商店裏價格不菲的洋貨。而沙皇這兩個字更讓他感覺疏離,在‘九一八事變’之前,普通中國人印象裏最邪惡的洋鬼子,不是東洋小日本,而是俄國大鼻子。畢竟小日本兒那時隻占了中國幾個軍港,而沙俄卻從中國掠走了至少一百五十萬平方公裏土地!而他的繼承者蘇聯,亦是策動外蒙古從中國分離出去的罪魁禍首!

  偷偷看了紅胡子一眼,為了不讓對方活活咳死,張鬆齡硬著頭皮繼續閱讀,“從這一事實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共產主義已經被歐洲的一切勢力公認為一種勢力; ”    “現在是共產黨人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並且拿黨自己的宣言來反駁關於共產主義幽靈的神話的時候了。 ”   ……

  依舊非常枯燥,依舊引不起他的任何共鳴,但耳畔紅胡子的咳嗽聲,總算稍稍緩和了些。又偷偷從小冊子上抬起頭,他看見紅胡子蹣跚著,再度走向對麵的櫃子,從裏邊摸出一個粗笨的小陶罐兒,打開罐子蓋兒,向手心倒了一大把黑漆漆黃豆大小的藥丸子。然後艱難地仰起頭,將掌心處的所有藥丸子一口全吞了下去。


  紅胡子老了!真的老了!張鬆齡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感到震驚,並且心裏難過莫名。草原上惡劣的自然環境和遊擊隊裏貧困的生活,聯手摧毀了老人的健康,令他麵孔粗糙得像塊老樹皮,手指也瘦得如同風幹後的雞爪。如果是在張鬆齡的老家,像紅胡子這樣年老體衰的人,早就該躺在床上被兒孫們伺候著休息。而在草原上,紅胡子卻不得不強打精神,把整個遊擊隊扛在肩膀上,支撐起來。


  張鬆齡不忍心再看,唯恐再看下去,自己會忍不住衝出門外,把紅胡子的身體情況公之於眾。那樣,對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考驗,隊伍中半數都是新兵的遊擊隊來說,無異於釜底抽薪。畢竟,大多數新加入的遊擊隊員都是慕紅胡子的威名而來,如果讓他們知道在草原上叱吒風雲的紅胡子,早已經變成了隨時都有可能被大風吹倒的糟老頭兒,誰也無法預料他們會做出什麽選擇。


  輕輕抽了下鼻子,將淌入鼻孔中的淚水強行吸回去,張鬆齡繼續翻看手抄本。接下來的文字,他一個也沒看進去。眼前晃動的全是紅胡子那佝僂著不停喘息咳嗽的身影,那雞爪般的手指,那樹皮般的麵孔……。


  直到紅胡子自己喘勻了粗氣,慢慢走到他身邊,伸手拍打他的肩膀,張鬆齡才從幻象中回轉心神,愕然抬起通紅的眼睛,“啊,您,您不咳嗽了!”。


  “藥,老疤瘌雖然是個蒙古大夫,但是,水平卻不是吹出來的!”紅胡子指指放在櫃子上的陶罐兒,故作輕鬆的回應。


  由於藥力剛剛在身體內發散開的緣故,他的臉上帶著一抹鮮豔的紅。就像即將燒到盡頭的燈芯,努力發出生命裏最強烈的光芒。張鬆齡看得心裏難受,放下手抄的共產主義者宣言,走到外屋,倒了一碗涼開水,一邊遞給紅胡子,一邊低聲數落,“還說沒事兒呢!你看你剛才咳嗽成什麽樣子了?!不行,你得讓疤瘌叔幫你好好調理調理,日常工作,就交給鄭隊長、趙隊長、我和龍哥來做!”


  “唉!還能調理成什麽樣子!我這是老了,沒藥可治!”紅胡子倒是看得開,搖搖頭,非常豁達地回應。


  “您才五十幾歲,怎麽能算老?!”張鬆齡看了他一眼,不高興地反駁。


  “塞外這邊不比中原,天氣冷,人就老得快!”紅胡子滿嘴歪理邪說,就是不肯聽張鬆齡的勸告,躺下來接受老疤瘌的治療。“咱先不提給我治病這茬,先說你要緊事兒!這本小冊子,你看完了麽?能理解麽?”


  “沒看完,也看不太懂!”明知道自己的答案會讓紅胡子失望,張鬆齡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歐洲距離咱們這裏太遠了,宣言裏的內容,和咱們國家的現實也不太一樣!”


  “沒看懂就對了!”紅胡子伸手拍了他後腦勺一下,笑得像個偷到了雞的狐狸,“我看了不下二百遍都沒看明白。你要是一遍就懂,那我豈不是得把你給供起來?!”


  “嘿嘿,嘿嘿!”張鬆齡捂著自己的後腦勺訕笑。這篇宣言隻有十幾頁的樣子,如果剛才認真看,他肯定能囫圇吞棗地過上一遍。可剛才光顧著擔心紅胡子的身體了,心思根本沒放在宣言上,當然也不可能理解得了裏頭的內容。


  “你拿回去,慢慢悟!”紅胡子卻不打算這麽放過張鬆齡,把共產主義者宣言抓起來,強行塞進了他的懷裏。“千萬別弄壞了,這可是咱們遊擊隊的鎮山之寶!”


  “嗯!”張鬆齡點頭答應。即便紅胡子不吩咐,他也不會把這本手抄的共產主義者宣言弄壞。原抄寫者的書法水平遠高於他,閑暇時對著宣言臨摹一番,無疑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這本小冊子是咱們遊擊隊的第一個共產黨人給我的!他跟你一樣,是個從口裏來的讀書人。字寫得特別好,槍也打得特別準。雖然帶著眼鏡,但一百五十米內指哪打哪,彈無虛發!”紅胡子一邊喝著涼白開,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張鬆齡手中那本共產主義者宣言的由來。


  “哦!”張鬆齡對小冊子抄寫者很感興趣,點點頭,低聲回應。能把鋼筆字寫到如此遒勁有力的人,讀過的書肯定不會太少。而這年頭,能花錢供孩子讀書的家庭,肯定也不是什麽窮苦人家。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卻全心全意接受了共產黨的主張,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拿張鬆齡自己來說吧,甭看他跟紅胡子、趙天龍等人投緣,也願意跟朋友共享自己手裏的錢財。可如果有誰如果敢帶著隊伍去將魯城的張家貨棧給抄了,將貨物和錢財都分給素不認識的窮人,他肯定第一個跳出來跟對方拚命!

  憑啥啊?!老張家的貨棧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是他曾祖父,祖父,父親,挑著雜貨擔子,冒著被土匪綁架撕票的風險,關裏關外往來販貨,一磚一瓦積攢起來的。憑什麽要分給不相幹的人?!老張家做買賣虧本的時候,他們會仗義施以援手麽?

  正胡思亂想著,又聽見紅胡子歎息著說道:“他年齡比你大,帶個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第一次他拿共產主義者宣言給我看的時候,我不忍掃了他的麵子,硬著頭皮看了一整個晚上,也沒整明白裏頭到底要說個啥!”


  “嗬嗬.……”張鬆齡很理解的點頭。自己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尚覺得此文寫得實在晦澀生硬。紅胡子連初小都沒機會讀,當然更不可能第一次就領悟宣言上的意思。


  “然後過了沒幾天,我們就吃了敗仗,從齊齊哈爾那邊一路後撤,被小鬼子和偽軍攆得連生火做飯的功夫都抽不出來。就這節骨眼上,我的好兄弟大周還偷偷跑來警告我,說小眼鏡帶著幾個人背地裏開會,準備當宋江,把我這個晁蓋給弄死,他自己當老大!”


  “大周?”張鬆齡愣了愣,遲疑著問。印象裏,機槍手大周從來都寡言少語,更不是個喜歡打小報告的人。怎麽當年會對那個帶眼鏡的共產黨員如此防備?

  “是啊,大周!”紅胡子揉了揉眼睛,歎息著補充,“大周叫周健良,在沒受張大帥招安前,就跟了我。他比我小整整一輪,沒想到居然走在了我前頭!”


  “大周是個好漢子!”提起去年弟兄們爭先恐後留下來狙擊小鬼子的事情,張鬆齡心裏又是一陣刀絞般難受。去五原的時候他們有十六個人,最後回到遊擊隊的隻剩下三個。其中還有一個因為大腿上受了槍傷醫治不及時,這輩子再也無法爬上戰馬。而那些犧牲在雪野上的弟兄,最後連屍體都沒能收回來。冬天的草原看上去空曠,隱蔽處卻藏著數不清的狼、狐狸和野狗。太陽一落山就會聞著血腥傾巢而出,將看戰死者的遺骸啃食一空。


  紅胡子心裏也非常難過,卻強忍著悲痛,繼續說道,“我當時就氣炸了,拿著槍就找上了門去。眼鏡卻跟我說,他們幾個都是黨員,在開會研究如何幫助我和大周入黨。老子問他,共產黨到底是什麽?入了黨有什麽好處?!他卻跟我說,這事兒一兩句話解釋不明白,我慢慢看,就知道了!”


  說到動情處,紅胡子的眼睛也紅了起來,淚水在裏邊上下打轉,“然後沒幾天,我們就被張海鵬的騎兵旅給追上了。老子打不過人家,需要留幾個弟兄來斷後。還沒等想好留誰呢,眼鏡突然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共產黨員,跟我上!然後就掉頭衝向偽軍。”


  用力抹了一把臉,他舉起右手,“五個人,上次背著老子湊一起開小會兒的五個人,一個沒少,都跟著眼鏡衝了出去!老子那一瞬間就明白了,到底什麽共產黨!老子從那時起,就沒打算過再跟別人幹!”


  共產黨員,跟我上!


  張鬆齡再次被震住了,看著紅胡子,胸口裏仿佛有一團火在燒。上次遭到鬼子和漢奸追殺的時候,他雖然處於半昏迷狀態,醒來後卻從趙天龍嘴裏,了解到了整個戰鬥經過。他原本以為,弟兄們爭相留下來斷後,是出於江湖義氣,是因為佩服自己的學問和能力,到現在才終於知道,大夥慨然赴死的真正原因。他們都是共產黨員,他們認為自己有資格死在別人前頭!


  “你說你忘不了你的老團長,老師長,這些我都特別理解!”再度看著張鬆齡的眼睛,紅胡子說得無比坦誠,“他們都是好漢子,如果我跟他們在一起久了,也會忘不了他們!所以我不求你現在就答應我加入共產黨,也不求你現在就能讀懂這本共產主義者宣言。我希望你也靜下心來看看,我們共產黨人到底是什麽樣子?!這樣的黨值不得值得你加入?!經文再好,如果念經的是一群歪嘴和尚,整座廟也好不到哪去。這本宣言再難讀,你看看身邊的共產黨人啥樣,也會知道共產黨啥樣!”(注1)


  注1:寫這句話時,特別有感觸。一種政治理念再天花亂墜,如果把這種理念掛在嘴邊上都是一群騙子,地痞流氓,恐怕也帶不來什麽好結果。順便再說一句,對比當年紅胡子他們那批共產黨人,現在的很多共產黨基層幹部,都該活活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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