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逶迤、芳草長提,十傾煙波浩渺、遠山宛如眉黛。
一艘畫船輕滑於水鏡一般的玄武湖之上,兩漿如驚鴻一般,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欲皺還休的轂紋溶溶泄泄、慢慢悠悠的散開來去。
一縷清雅的的琴音嫋嫋而起,驚落一對鷗鷺,鷗鷺立於水麵,似是聽琴,似是棲息。
琴聲寧靜悠然、曠遠深長,偏偏又透著幾縷縹緲柔情,撓人心腸。
畫船的簾帷卷起,白衣高冠、輕衣緩帶的男子倚琴而奏;素衣墨發、清雅如蓮的女子靜靜抱膝而坐。
沒錯,這二人正是蕭逸與洛塵。
二兩人為眼前如畫的風景所沉醉,熟不知他們本身亦是美如畫就,為這山水畫卷平添了出彩的一筆。
遠處一艘畫舫駛來,竟似專門循著這琴音而來。
到了不遠處,一縷笛音合著琴音緩緩而起。琴聲清澈悠然,笛聲婉轉悠揚;琴聲如泠泠清泉,笛聲若繞水輕風;琴聲音起若月破浮雲,笛聲隨繞,如繞月輕雲。
素不相識的兩人,竟可合奏出如此天衣無縫的曲子?洛塵微露詫色,有些好奇的看著不遠處的畫舫,猜測著畫舫中的吹笛之人。
蕭逸卻神色依舊,淡淡淺笑、倚琴而奏。
兩艘畫舫靠近,琴音止,笛聲逝。
畫舫中走出一個淡紫綺羅衣裙、雪白輕紗披帛的女子。
那女子柳眉杏目,腰肢纖細,行走間,如弱柳扶風,不勝嬌柔,自有一種纏綿之態。
洛塵正欣賞著這宛如畫中走出的女子,卻見她定定看著蕭逸,美目中漸漸漫起霧氣。莫非方才吹笛的便是這女子?難道他們相識?洛塵正疑慮間,卻聽那女子顫聲喚了一聲:“蕭郎……”又麵帶驚喜道:“果然是你,蕭郎,你回來了?”
洛塵轉頭看向蕭逸,蕭逸施施然起身,朝那女子淺淺一笑,道:“嗯,如煙,我回來了。”
嗬,蕭郎?如煙?這稱呼,這情景……分明就是舊情人重逢嘛!洛塵心裏升騰起一陣酸酸的不快。
……
畫簾掀起,對方畫舫中相繼走出兩個男子,皆是輕袍緩帶、羅衣高冠,一看便是王孫公子。
天青色衣袍的那男子看到蕭逸,眼中閃過喜色,上前一步道:“玉郎,果真是你,你這家夥總算是還知道回來。”
蕭逸眼中亦含著一抹喜色,笑道:“胡兒,好久不見。”
深紫色廣袖衣袍的男子略顯沉穩,眼中似有疏離,隻淡淡一禮道:“蕭兄。”
蕭逸亦淡淡一禮:“幼道。”
青衫男子看了洛塵一眼,笑嘻嘻的說:“玉郎,還不趕緊介紹一下,這位可是嫂夫人?”
蕭逸淺淺笑著牽起洛塵的手介紹道:“這是洛塵。”雖未正麵回答那青衫男子的問題,其親密的舉動卻已回答了一切。
又對洛塵道:“洛塵,這是謝朗,字長度。不過我們都叫他胡兒,這胡兒雖然喜歡胡鬧,卻是出了名的大才子。”
“噯,玉郎,這個介紹太讓人難為情了嘛。”謝朗嘴裏說著難為情,麵上卻依舊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整個人看上去風度翩翩、瀟灑不羈。
蕭逸又指了指麵色沉穩的那男子道:“這位是桓禕,桓幼道。大司馬家的六公子。”
大司馬?桓溫?洛塵略一思討,想起自己貌似燒過東晉大司馬桓溫的糧草。咳……她朝桓禕桓公子略略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柳如煙亦在蕭逸做介紹之時,細細打量著洛塵。眼前的女子氣度超然、風華蘊藉,既有蓮的清雅、又兼梅的清傲,站在風清月朗的蕭逸身旁,兩人宛如玉樹瓊花。
蕭郎,這世上,真的有人能係得住你的心嗎?她有些酸澀的想。
“這是柳如煙,也是我的朋友。”蕭逸清朗溫潤的聲音打斷了柳如煙的思緒。
隻是,朋友嗎?柳如煙看著蕭逸牽著洛塵的手,親密無間的樣子,笑容微微有些發僵。
兩個女子都細細看著對方,相視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玉郎,你回來了也不知道通知我們,真是不夠朋友。我看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了,大家一起聚聚。”
“今日?”蕭逸稍有遲疑。
“今日阿姐在前麵的波心軒舉辦清談晏,她若知道你都來了玄武湖卻不去見她,定會生氣的哦。”
蕭逸詢問的看向洛塵。
洛塵看得出蕭逸和謝朗的關係極好,也知道舊友相見是不好推辭的,便朝他頷首。
謝朗在一旁叫囂:“噯,玉郎,不是吧?你居然也懼內?”並誇張的做出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洛塵赫然。
柳如煙不自然的笑了一下。
就連不苟言笑的桓禕亦露出一抹笑意。
蕭逸睨了謝朗一眼,麵不改色道:“令薑阿姐主辦的宴會自是不可不去。胡兒,你們的畫舫先行。”
……
波心軒建在一方花塢之上,畫船緩緩靠近花塢,有隱隱笙歌絲絲入耳。蕭逸、謝朗等人下船上了花塢,但見幾樹桃花灼灼怒放,又有臨湖垂柳嫋嫋隨風而舞。一路行去,有在花樹下對弈者,亦有坐在垂柳下獨飲者。
波心軒處在花塢高處,蕭逸一行人剛至亭子台階下,便有兩人快步迎了出來,一人風姿清秀,一人俊美儒雅,見到蕭逸俱是麵露喜色,不客氣的一人一拳道:“你小子還知道回來?”
謝朗還在旁邊起哄:“呀,我方才忘了給他一拳。”
那清秀的是王家六郎王穆、儒雅的是謝朗的堂哥謝玄。
入亭之後,洛塵才知這亭軒中盡是王孫公子、世家女郎。蕭逸與他們好像都是舊識故友。
故人相見,自是少不了一番唏噓問候以及新人相識的介紹。
洛塵一直覺得蕭逸是江湖人士,可他站在這些王孫公子當中竟是半分違和感也無,仿佛他生來便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洛塵以前不大喜歡和人交往,所以不是很記得住人,寬敞的波心軒裏坐著不少郎君、女郎,一番介紹下來,洛塵記住的沒幾個。不過倒是對那幾個王家郎君印象深刻,因為蕭逸喚了王家二郎王珣一聲二哥,王珣倒果真像是兄長一般拍了拍蕭逸肩膀,笑道:“玉郎,回來了怎麽也不到家裏坐坐?”蕭逸還未答話,一旁的王瑉冷哼一聲:“哼,二哥也是你叫的?”
洛塵有些討厭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蕭逸雖有些尷尬,卻並未跟他一般見識,王珣訓斥了王瑉一句:“四郎,不得無禮。”
今日的東道主謝道韞笑著過來解圍:“玉郎,這麽久不見,快過來跟阿姐說說話。”順手也拉上了洛塵。
洛塵素來不喜與陌生人肢體接觸,可是對現在拉著她的女子竟未有絲毫排斥之感。
謝道韞已嫁做人婦,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看上去卻依舊端莊美麗,落落大方間自有一股無束的散朗神情。洛塵早就聽聞過她的才名,她那句“未若柳絮因風起”的詠雪之佳句亦在秦國流傳,亦有不少人讚她是“女中名士。”
洛塵細細打量著她,心道,果然有林下之風。又因著她方才對蕭逸的維護,心中對她的好感便又多了幾分。
謝道韞轉過頭來,正巧撞上了洛塵打量的眼神,她也不介意,拉著洛塵入座,莞爾一笑道:“洛塵娘子若不介意,可同玉郎一般喚我一聲阿姐。”
洛塵也是真心喜歡她,大方的喚了一聲阿姐。又道:“阿姐喚我洛塵便好。”
謝道韞轉頭蕭逸笑道:“玉郎好眼光呢。”
蕭逸也不客氣,走過去坐在洛塵旁邊,含笑道:“那是自然。”
這話恰巧被剛剛過來的謝朗聽到,指著蕭逸嘲弄道:“你倒是不客氣。”
蕭逸睨他一眼,“我實話實話,為何要客氣?”
謝朗對洛塵笑道“我怎麽不記得他以前有這麽厚臉皮?”
洛塵也看出這謝朗是喜歡玩鬧的,便也笑道:“我記得他一直便是這樣的。”
謝道韞以扇掩麵而笑:“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看著你們二人,當真是羨煞旁人。”
洛塵想,她這樣的女子,必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夫君與之琴瑟和鳴的吧?
蕭逸卻知道謝道韞與夫君王凝之的感情不好,忙轉開了話題。
這廂,幾人聊得默契開心。
那邊卻有一人默默看著,柳眉輕蹙,似是籠著淡淡輕煙。
“這下你該對他死心了?”有人過來冷冷道,正是洛塵先前見過的桓家公子桓煒。
柳如煙輕輕咬唇,沒有接話。
大家的交談聲突然輕下來,原來是清談會開始了。
……
曹魏西晉時期玄學逐漸興起,清談之風盛行。後來士族階層流行起一股區別於俗事之談的“清言”之風,即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專談老莊、周易。這種“清言”在此時的東晉很流行,被視之為高雅之事,風流之舉。
苻堅曾言清談誤國,所以洛塵並未在長安看到過清談。
此時,但見諸位輕袍緩帶、手持麈尾的翩翩公子們侃侃而談,有人言語犀利、有人見解獨到,若不用考慮誤不誤國之論,這不啻為一場精神盛宴。
洛塵本就喜歡老莊,並多有研究,卻未辯之於口過。此時大家清談的是《莊酒?知北遊》。
聽到大家的辯言,洛塵正若有所思,忽聽到有人說了一聲:“玉郎,該你了。”
洛塵轉頭看向蕭逸,卻見蕭逸站在欄杆處看著窗外的遠山近水,之後走至琴案前輕撥一聲琴弦,倏而一笑,卻什麽也沒說。
洛塵順著蕭逸的視線朝窗外望去:但見十傾波平、清如明鏡,數峰倒映、曲曲如屏,湖上有輕舟緩緩劃過,遠處有沙鷗拍岸而起。此時此景不正是《莊酒?知北遊》中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蕭逸笑而不辯正是“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洛塵轉頭朝蕭逸莞爾一笑,道:“此中有真意,欲辯何須辯?”
蕭逸亦對她展顏一笑,他就知道她是懂他的。
謝道韞先輕輕拍掌,笑讚道:“玉郎此舉,好一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洛塵的‘此中有真意,欲辯何須辯?’評的亦妙。”
謝玄笑道:“玉郎取勝不說,又有如此紅顏知己,是要羨煞我等嗎?”
眾人都打趣哄笑以來,這場清談便結束在了一聲輕弦的無言之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