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莫失莫忘
“洛塵？”王猛搖了搖又坐在臥榻上熟睡的洛塵。
“嗯……小阿耶，你回來了？”洛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來說：“我煮了夜宵，去給你熱一下。”
王猛把她拉了回來。
“嗯？”洛塵睜著大眼睛，因為剛睡醒，眼睛裏沒有了平時的清冷，反帶著幾分懵懂的天真可愛。
王猛略帶責備的說：“不是告訴你晚上不要等我嗎，自己早點睡。”
洛塵輕歎一口氣，坐下來靠在王猛肩頭：“小阿耶，你每天都這樣忙，我隻有晚上才能見到你，可是有時候還睡著了，你又不叫醒我。”語氣裏罕見的帶著幾分小女兒撒嬌的味道。
王猛輕笑：“好，以後我注意一下，爭取早點回來。”
“嗯。”洛塵閉著眼睛笑，雖然知道這隻是小阿耶哄她的話。
在長安的這一年多時間裏，小阿耶每天都是這樣忙。人人都道，皇上對王景略信任有加，恩寵不斷，卻不知王景略是怎麽樣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的處理政事。人人都知王景略短短一年內連升三次、權傾內外，年紀輕輕已至中書令的高職，卻不知王景略剛正不阿的性子、雷厲風行的政治手腕得罪了多少權臣親貴。
有時候她也會心疼小阿耶，當看到他滿身疲憊的歸來，當看到他書房的燈光徹夜不息，當聽到有人對他無禮謾罵，甚至當有不甘心的權貴派刺客前來刺殺……每每這樣的時候洛塵都會覺得心疼。
可是這是小阿耶的理想抱負，這是小阿耶喜歡的。她也記得他們還在魏郡的小茅屋裏時，小阿耶看著流民四散、餓殍遍野卻無能為力的樣子，她懂得他空有一腔抱負、滿腹才華卻無力施展的那種失意落寞。那時候的小阿耶喜歡喝酒，常常喝得爛醉如泥，幾天幾夜都醒不過來。那時候，她守在睡熟的小阿耶身旁，也是莫名的心疼和難過。
其實現在很好，小阿耶已經很久沒有醉過酒了，他那樣認真做事辦公的樣子，像是周身都散發著熠熠光輝。
小阿耶在書房辦公的時候，洛塵喜歡窩在一旁的榻上看書，她會忍不住偷偷的看他，看他專注的樣子，看他時而皺眉的樣子……有時候她會想，這樣嚴謹專注的小阿耶跟以前疏狂不羈的小阿耶真是判若兩人。不過……什麽樣子的小阿耶在她心裏都是那樣的完美無缺。洛塵常常就那樣窩在書房的臥榻上睡著，然後不知什麽時候被小阿耶抱進臥房裏，早上醒來的時候，小阿耶已去上朝。
晚風清涼、波光瀲灩，綠竹猗猗，琴音淙淙。
洛塵懶懶的躺在吟風居碧池之畔的臥榻之上，一邊享受著這仲秋晚涼，一邊聽蕭逸彈琴。
小阿耶曾說琴音乃君子之音、天地之音，與萬物相通，可洛塵當時選了音色蕭索孤冷的蕭。此時覺得蕭逸確實適合彈琴，他的琴音一如他的為人，淡然悠遠、曠達溫潤，如高山流水、萬壑風鬆。
這段時日她倒是常來聖手堂，小阿耶很忙，總是早出晚歸，白日裏偌大的府裏便剩下她自己和仆人們，略顯空寂。倒是在這聖手堂，有時幫蕭逸曬藥煉藥，有時聽蕭逸彈琴或者講講外麵的事情，日子過得平靜安逸。
洛塵的世界其實很小，身懷絕技卻從未施展。
可是蕭逸的世界很大。
蕭逸給她講著外麵的江湖，
他說，漠北的日落蒼茫，夕陽泣血，驚心動魄；
他說，有人月下吹簫，一曲感天，退敗敵兵；
而他最喜歡說的是江南，江南在他的講述中猶如蒙著輕柔麵紗的女子，溫情柔美又略帶神秘……
他說，江南的煙雨最美，朦朧如畫；江南人家枕水而眠，劃舟當行；
他說，江南的女子亦很美，有人一擲千金，隻為菱歌一曲；
他說著天下江南江北的風情，略去了途中的風霜雨雪、艱難困苦，於是，江湖在洛塵眼裏蒙上了一層綺麗的色彩……
琴聲漸逝，洛塵問：“這是何曲？”
“莫失莫忘”蕭逸信手撥了幾個曲調。
“莫失莫忘，莫失？莫忘？”洛塵一邊聽琴，一邊慢慢品味著曲中之意，“必是珍視之事、珍惜之物、珍重之人，才欲莫失、莫忘的吧？可是，若牽掛太多，生命可又能否承擔得起？”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①有所牽掛、有所牽係，方不覺無意。生命承受不起的不止是沉重，有時，恰好相反。”
“不能承受的，反而是生命之輕嗎？”洛塵若有所悟，沉浸在蕭逸的琴聲裏，竟有些癡了。以前她排斥與外界接觸，所在意的不過小阿耶一人而已。而今，不知不覺間她接受了蕭逸、苻堅、離歌、阿寶……這些人世的牽係確實讓她更快樂。
蕭逸看著洛塵微微而笑，似是知她所想。
洛塵卻起身離去，微微有些惱，為什麽在這人麵前總是無處遁形。
蕭逸笑：“洛塵，明日我去采藥，這幾天都不在聖手堂。”
洛塵冷冷道：“與我何幹？”
蕭逸不但不惱，反而笑意更深，直到洛塵走遠，才自語似的說：“當然有關。”
太後召洛塵、離歌她們進宮賞菊，可到底是上了歲數，才坐了一會兒便有些乏了，自己回了寢宮，留下洛塵、離歌、苻妍、沉璧、苻錦、苻寶幾人留在菊清苑玩耍。
洛塵獨自坐在秋酣榭閑閑的飲著菊花茶，離歌走過來坐在她對麵的石凳上，眼巴巴的瞅著洛塵。
“怎麽了？”洛塵知道，她這副表情定是有事。
“我哥說今年關中算是度過旱災的難關了。”離歌道。
洛塵點點頭，這事她自然知曉，小阿耶和皇上自去年入夏以來最操心的便是這事了，為了解決關中地區少雨易旱的問題，皇上下令官府證調了豪富童仆三萬人，開發逕水上遊，鑿山起堤，疏通溝渠，灌溉梯田和鹽堿地，這才使荒蕪了多年的田地又重新長出了五穀，今年秋收一過，饑荒的問題應該能解決。
可是，這跟離歌有什麽關係？洛塵等著她的下文。
離歌又道：“我哥還說，皇上自建立太學後，每月到太學一次，考問諸生經義，品評優劣。昨天是皇上到太學考問的日子，皇上對太學的學子們很是滿意。”
“嗯，然後呢？”
“然後，皇上遇到這麽多高興事就決定去驪山狩獵，我哥他們都去，還有許多王公大臣相隨。”
“再然後？”洛塵似笑非笑的看著離歌，這丫頭終於要說到正題了。
“再然後就是我也想去啊，可是皇上沒有說帶女眷，我耶耶和我哥他們都不許我去。好洛塵，你幫幫我吧。”離歌可憐巴巴的央求道。
洛塵笑：“我又不是皇上，你幹為何來求我。”
離歌笑得奸猾：“洛塵，你要是去求皇上，皇上肯定答應。”
“我為何要去求皇上？我又不想去。況且，我哪有那麽大麵子。”洛塵不理離歌的如意算盤，起身走出秋酣榭。
離歌忙追出去，拉住洛塵的袖子，“你當然有這麽大麵子了，皇上肯定會答應你。”
洛塵對離歌漠視之。
離歌一邊搖著洛塵的衣袖，一邊念經似的叫：“洛塵，洛塵，洛塵……”
阿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拉住洛塵的另一隻袖子，兩隻大眼睛盯住洛塵不放。
洛塵頭痛，問道：“阿寶，你又怎麽了？”
阿寶忽閃著迷人的大眼睛：“你們去驪山也要帶著我。”
敢情方才的話都被這小丫頭聽了去。不等洛塵回話，阿寶滿含委屈的說：“洛塵姐姐，你出去玩隻帶離歌，不帶阿寶，你偏心。”說著大眼睛裏已蒙上了霧氣。
離歌看著阿寶兩隻霧蒙蒙的大眼睛，糾正道：“阿寶，我不是被洛塵帶，是我和她一起。”
阿寶不理離歌，繼續用可憐巴巴的大眼睛盯洛塵。
洛塵被這兩個活寶搞得啼笑皆非。
那兩人繼續念經似的叫：“洛塵……”“洛塵姐姐……”
然後還有一隻綠毛鸚鵡撲棱著翅膀飛來一起湊熱鬧：“洛塵，洛塵……”蕭逸費了好大的勁兒教它將口頭禪“酒窩”改成“洛塵”，無功而返。這會兒它倒是變聰明了。
洛塵終於受不了了，喊道：“停，我試試看。”
離歌和阿寶歡呼，酒窩上飛下竄。
不遠處，另有三雙眼睛表情各異的看著這三人一鳥，苻妍麵帶微笑，卻神色複雜；沉碧麵帶不屑，卻滿眼嫉妒；苻錦羞澀拘謹，滿眼羨慕。
“何事這麽開心？”一道沉穩而略帶笑意的聲音響起。
三人停止嬉笑，轉身一看，皇上正笑看著她們。
洛塵、離歌趕緊行禮，苻妍、沉碧、苻錦也忙走過來。
苻堅抬抬手，示意眾人平身。含笑問洛塵：“洛塵方才說要試試什麽？”
洛塵微怔，方才她是答應了離歌、阿寶，可是沒想到皇上來得這麽快，她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呢。看向離歌、阿寶，離歌偷偷做了個拜托的姿勢，阿寶則是用會說話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看著她。
洛塵一咬牙，低頭道：“聽聞陛下要去驪山狩獵。”
“嗯。”苻堅看了一眼離歌、阿寶，心裏已全明了，卻隻等著洛塵的下文。
“我……”洛塵想說離歌和阿寶想去，覺得不妥，想說自己想去，更說不出口。不禁麵頰泛紅，如映晚霞。
洛塵鮮有這般窘態，苻堅倒是看得稀奇。卻又不忍讓她受窘，笑問：“洛塵也想去？”
“嗯？……嗯。”洛塵隻好低頭承認。
不知為何，苻堅倏然覺得心情大好，吩咐身後的王洛：“去通知皇後，讓皇後帶後宮女眷和王公大臣家眷一起去驪山行宮。”
阿寶拍手叫好，離歌暗自歡呼。
沉碧略帶幽怨的看了皇上一眼，表示她很傷心，皇上來了這麽久，居然都沒看她一眼。
苻妍嘴角滑過一絲冷笑：沉碧這個笨蛋，還在這裏做春秋大夢呢，如今已有一位苟太後，一位苟皇後。苟氏勢力如日中天，皇上壓製苟氏還來不及，哪裏還會再讓一個苟姓女子進宮？她還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隻要是洛塵進宮，皇上總會抽空過來。皇上看她的眼神……好像不一樣呢。吳洛塵？她到底何德何能，讓大家如此待她？
苻錦低著頭，她怕她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