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誤落塵網中（二）

  小阿耶最近做了鎮上的私塾先生，午飯後便去上課了。洛塵隨手拿了一本《南華經》出了門。不自覺的又走到了那棵大樹下，街上依舊橫七豎八的躺著很多流民，因為那人的來過，卻不似往常一般時常有呻吟聲傳來。那個早上被他抱過的孩子安靜的躺在牆角，臉上的膿瘡已被很好的清洗、並上了藥。


  不過，那人已不在。


  洛塵飛身而起，又坐在了那個樹枝椏上，本想看會兒書的，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於是躺下來，將書蓋在臉上。


  那些很久不曾憶起的往事紛至而來。


  那年，趙武帝石虎駕崩，其子為爭奪地位相互殘殺，中原北方群雄並起、天下大亂。耶耶娘親為了躲避戰亂，帶著她和弟弟逃出鄴城，前往洛陽。


  到了魏郡時，她莫名得了一種怪病，剛開始隻是起了紅疹，後來愈加嚴重，紅疹變成了瘡口，並且越長越多，天氣又熱，瘡口開始發炎，流著黃色的濃水，緊接著全身的皮膚都開始潰爛。耶娘怕她的病傳給弟弟，讓她單獨睡在帳篷裏。


  其實，成為家裏人的累贅，她真的覺得很難過、很抱歉。還有，瘡口真的好痛，可是她不敢說，更不敢哭，怕這樣耶耶和娘就不要她了。


  盡管她表現的很乖，可是在一個早上，當她睜開眼睛時還是覺出了異樣，帳篷裏特別的靜，她的枕畔放著兩塊硬邦邦的餅。


  她清晰的聽到自己的心猛地一沉。


  明明已經猜到了真相，卻還是不死心，拖著滿是瘡傷的病體爬到了帳篷口，外麵有很多和她一樣的流民，可是看到她後都露出嫌惡的眼神，遠遠地躲開她和她住的帳篷。更有一些小孩子撿了石子向她扔來，嘴裏有模有樣的唱著：“醜八怪，滿臉疤，耶不愛，娘不要。”


  為了躲開那些嫌惡的眼神和惡意的童謠，她倉皇縮回到帳篷裏。


  她仰麵躺倒在地麵上，沒有哭，卻咧開嘴笑了一下，他們，終究，還是拋棄了她。


  她閉上眼，等著天黑，等著天亮。然後，心在等待中一點一點變涼，一點一點變硬。


  就這樣睡著又醒來，醒來又睡著，她等待著死亡。


  可是，有一天卻來了一個人，那人站在她狹小陰暗的帳篷裏，穿著一身洗的發白的青衫，卻似周身籠著淡淡的光暈。當時她想，如果死神是這個樣子的，那也不可怕。


  那人抱起了迷迷糊糊的她，將她抱出帳篷後，拿起了放在地上的一摞畚箕。


  陽光照在她滿是膿瘡的臉上，她有些不適應，又看到他手裏的畚箕，方確定他是人，而不是死神。


  她漠然的看著他，不明白他抱著又髒又醜的自己做什麽。


  那人將她抱回了自己的家，然後請了大夫，抓了藥。


  他伸出手，似乎是要脫掉她的髒衣服，一直木然的她第一次不自覺的縮了縮身子。


  他的手微微一頓，然後溫和一笑：“孩子，別怕，我需要替你清洗身上的傷口。”


  她閉上眼睛表示默許，還有一個原因是，身上那些肮髒的傷口連她自己都不忍目睹。


  那人用溫熱的濕軟布輕輕地幫她拭擦瘡傷，他的手很輕、很輕，可還是很痛很痛，她卻隻是閉著眼睛，不出聲，也不流淚。


  上藥的時候更痛了，她身體輕顫，緊緊地咬住了唇。


  那個溫和清潤的聲音響起：“孩子，疼就哭出來。”


  哭嗎？她早就沒有了哭的資格，況且，哭有什麽用？她隻是固執的咬著唇。她聽到他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他每天幫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生疏的手法日漸熟練。她從不說話，他便絮絮叨叨的一個人說，他會講很多很多的故事，她聽得出他是個讀書人，讀過很多的書。他也會給她講他今天又賣出去了幾個畚箕，或者今天看書太入迷，一個也沒賣出去；有時候甚至會聽到他說他今天好像隻賣出了畚箕而忘了收錢，原因是他時他正在思考一個陣法，然後他便給她講起他的陣法來。呃，真不知說他聰明還是說他傻，她根本聽不懂那些兵法陣法好不好？洛塵在心裏說。她聽得出他其實是個很不會做生意的人，但他有滿肚子的學識，雖然當時她還小，可是就是那麽感覺的。


  生意好的時候他會給她做肉湯，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就隻能喝野菜湯。雖然他的做得東西不是很好吃，她卻覺得那是她長那麽大以來，吃得最美味的東西。


  一個月後，瘡口結了疤，她無意中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時尖叫出了聲。


  他急忙推門進來，“丫頭，怎麽了？”


  她捂住自己的臉，縮在了牆角。


  他走過去蹲下身來輕輕地抱住她，安慰道：“沒關係，等這些瘡疤掉了，我家丫頭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果如他所言，一段時間後，那些瘡疤慢慢好轉起來。三個月後，他拿著鏡子讓她照，她竟有些害怕，他用眼神鼓勵著她。


  她怯怯的拿過鏡子，鏡子裏的那張臉宛如新生，肌膚如嬰兒般細膩光滑，隻一雙眸子染霜含冰，漠然清冷的如一泓寒潭。


  他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聽到他的問話，她的雙眸更加清冷，名字嗎？她記得耶娘說過，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所以他們才為她取名為明珠的。


  可是，真的是明珠嗎？現在想來，這名字是多麽的諷刺，她嘲諷一笑，心想自己也許是誤落在這塵世間了吧？嘴裏喃喃的說了一句：“誤落塵……”


  他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問道：“你叫吳洛塵？是洛陽的洛，微塵的塵？”


  她沒有否認，既然他認為這是她的名字，那她以後便叫吳洛塵好了。於是她點點頭，又問：“他們不要我，你願意要我嗎？”問完後，她緊緊地咬著唇，寒泉般的雙眸裏流露出一絲緊張。


  他輕歎一聲，憐惜的撫摸了一下她的眼眸，“洛塵，以後我便是你阿耶，你便是我閨女，這裏就是你的家。”


  阿耶？眼前之人看上去這樣俊朗，還這樣年輕，似乎與阿耶兩字掛不上鉤。可是，他看著她的那帶著憐惜的眼神是那樣溫柔而溫暖，讓她如此貪戀，讓她不忍心也不舍得拒絕。


  於是，她低低地喚了一聲：“小阿耶。”


  他微微一怔，而後爽朗大笑：“小阿耶？唔……聽起來有些奇怪。不過，洛塵若想這麽叫那就這樣叫好了。”


  那時候她想，小阿耶的笑聲可真好聽，她也抿唇輕笑。


  小阿耶說：“洛塵， 你笑起來很好看，以後要多笑。”


  那年，她七歲，小阿耶二十歲，不過才弱冠之年。


  小阿耶，小阿耶，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的溫暖。好吧，她承認，那個陸老頭她也是越來越喜歡了。


  可是，很久以後的後來，她一直在想，她當時為什麽要叫他小阿耶呢。如果不這樣叫，如果不這樣叫，會不會有一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