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臨別小言(三)
王藍田哭了,他真的哭了。
本來是覺得很委屈,錢還沒拿到多少,事兒也辦得一般,剛才被祝英台那一嗓子吼得就嚇了一跳,然後一出門,就不小心狗啃泥,接著剛爬起來,又被人按著狗啃泥,之後自己害怕,就又一次狗啃泥,最後剛要爬起來,又被王大狗一肘子給砸得狗啃泥。
不過王藍田並沒有發脾氣,反而還在鼻子被幾次砸得生疼的時候,伴隨著痛苦,還有感動,流下了淚水。
還是王大狗對自己好啊!
雖然這家夥又懶又饞,缺點一大堆,這麽多年跟自己待在一起,都沒學到一點好處,但是,在關鍵時候,還是要靠他來救自己!
來不及多想,在王大狗幾人衝到樹邊的時候,王藍田已經再次爬起來,打算溜走了。
耳朵聽著那邊的慘叫聲,全都是自己的人,大狗的聲音尤其壯烈,王藍田伸出袖子擦了一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最後看了一眼。
大狗,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爹娘!
“砰”的一聲,一個人被生生丟了過來,剛邁出兩步的王藍田,隻看見了眼前一個人滾了過來,根本來不及收腿,直接絆倒在地,於是,又一次——
下次摔倒,一定要臉朝上!
臉在土裏的時候,王藍田這樣想。
……
月光幽幽,不知何時,月亮從雲層中出現了。
一腳踹在那人的大臉上,剛要一刀子紮進他眼眶的時候,王凝之突然停下來。
“等等,王大狗?怎麽是你?”
聽到王凝之的聲音,已經把刀插進一個小廝胳膊上的徐有福,也愣了一下,仔細打量了一眼,這不就是前幾天還在仆役房中,跟自己打牌的那個二拐子?
眼角一抽,徐有福一腳把人踢走,順便把刀子抽出來,迅速在地上哀嚎的那個人身上擦了擦刀子,收進袖子裏。
王凝之傻眼了,這個王大狗,自己還是認識的,畢竟,來書院的第一天,就是他身為王藍田的小廝老大,第一個守在門外的,平日裏也沒少跟著王藍田丟人現眼,目光越過王大狗,看向了那個撅著屁股,頭杵在土裏的人影。
“王藍田?是你嗎?”
沒有回答,周圍一片寂靜,畢竟現在大家都很尷尬。
在看清楚是王凝之以後,王大狗當然是不敢動手了,雖然自己隻是在挨打,可是誰知道人家打的爽不爽,要是沒打爽,那自己恐怕還要受苦。
隻有那個在土裏的人,似乎還在一點點向前蠕動著。
“再不站起來,我就放箭了,就釘穿你的屁股好了。”王凝之翻了個白眼,大概已經確定那位的身份了。
剛才徐有福已經低聲提醒,這幾個人,原來都是王藍田的書童,能一次把他們都叫出來做事兒的,還能有誰?
王藍田捂著屁股,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就連臉上的黑布麵紗,都被蹭到臉的一邊,拔腿就要跑。
嗖!
一支箭就釘在他的麵前。
回過頭來,王藍田土兮兮的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在這裏做什麽?”王凝之收回了弩箭,卻沒有收回刀子,月光下,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一點點往前走著。
王藍田的眼中,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月下惡魔嗎?
“王,王兄,哈,好巧啊!”
“有什麽巧的,這可是我的屋子!老實交代,你過來幹嘛的?”王凝之掃了一眼,隻看見這家夥一身的泥土。
“我,”王藍田心一狠,指著那邊倒在地上哀嚎的二拐子,“都是這個下賤的東西,居然想偷東西,我在得到王大狗報告以後,就急忙帶著人來抓他了!”
“這不是剛抓他出來,就遇到你們了。”
叫你剛才不主動出來救我,還想著逃跑,哪兒有主子在土裏杵著,仆人先跑了的道理?
瞧了一眼那個手臂被劃拉了一道大口子,正被其他幾個人扶起來的二拐子,王藍田不無怨念地想到。
“哦,這樣啊,”王凝之若有所思,“那你見了我,跑什麽?”
“不是跑啊,王兄,我一推開門,就有人放箭,能不跑嗎?”
“嗯,原來如此,那好辦,我已經叫人去把山長,馬文才他們都叫來了,既然隻是個小賊,那就交給馬文才,讓他帶下山,送到大牢裏好了。”
王凝之笑嗬嗬地又往前走了幾步,眼神在路上的那些散碎上瞟了瞟。
沒等王藍田回答,那邊二拐子已經忍不住了,在痛苦中,掙紮著開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被扶著他的王大狗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閉了嘴,隻是眼淚嘩嘩地往下流著,樣子極其可憐。
給自己公子頂包,這種事情對於王藍田的仆人們來說,那是司空見慣的,很正常的小事,畢竟,平日裏王藍田也不殺人放火,最多就是打個架,或者調戲一下小娘子,在回了家被問起的時候,他們就負責挨一頓打,可是今兒不同,惹到這個王凝之,似乎就沒那麽簡單了。
果然,王凝之的聲音很大:“你放心,一個賊子而已,不值一提,不過這家夥畢竟是你的下人……”
王藍田輕鬆了幾分,就連那邊的二拐子,也不打算哭了,這種話聽得多了,誰還能不給王藍田一點兒麵子呢?
“畢竟是你的下人,不嚴懲的話,恐怕你難免被大家說偏袒,而我被冒犯的事情,更加不能姑息,你雖然不是琅琊王氏之人,但是王藍田,你記住了,我們王氏,絕不會被人小看!”
“我會告訴馬文才,把這小子盡快問斬,至於你,已經奮不顧身地來抓他了,這件事情我也會告訴大家,讓他們不會懷疑你,相信大家對於你這種親手抓叛徒的行為,也會給予讚賞,甚至山長和夫子們都會很喜歡的。”
王藍田人傻了。
二拐子‘嗷’的一聲,痛哭起來,還拚命掙紮大喊:“公子!救我啊!我不是……”
王大狗的一拳,在黑夜裏砸在他小腹上,讓二拐子無法說完。
“不急,等馬文才帶走了,自然會讓他把犯罪事實都交代清楚的,我聽說錢塘大牢,倒是有好多種折磨人的法子。”
王凝之掃了一眼,淡淡開口。
二拐子的哭聲更悲傷了。
“別,不是,王兄,咱們也沒必要,要我說的話,還是……”王藍田慌了,要是被馬文才帶走,那小子絕對會下狠手,這是一定的。
原因也很簡單,馬文才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第一可以在學子們麵前露臉,第二可以讓山長他們看見,畢竟這是書院失竊,肯定會引起山長的高度重視。而最重要的,馬文才絕對不會放棄這個能讓王凝之欠人情的機會。
再說了,雖然二拐子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弟,這次回家就要狠狠收拾他,最起碼是不能讓他跟著自己了,但是也不能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這麽帶走了,不然其他的小弟們,還真的以為自己是個隨便拿小弟頂罪的主子呢。
可是話出了口,改了好幾種,卻都想不清楚該怎麽說。
遠方,已經有好幾個火把亮起,從山上下來了,而附近,也有一些人聲響起,黑暗中,一個人影出現,馬文才全副武裝,一臉殺氣地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敵人在哪裏?”
王凝之略微偏偏頭,徐有福便走了過去,迎著馬文才。
“王藍田,”王凝之走上前兩步,扶著王藍田的肩膀,兩人相距很近,聲音很低:“你最好想清楚,是要把自己摘幹淨,丟了這個仆人的命,還是要把事兒扛下來。”
“怎,怎麽抗?”王藍田下意識問了一聲,才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臉幽怨,這就把自己給賣出去了?
看到王凝之臉上那個熟悉的笑容,王藍田下意識緊了緊錢包。
而王凝之沒注意到的地方,王藍田的腰帶裏,夾著一卷薄薄的小冊子。
……
陽光灑落在小青峰上,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推開門,一股涼風撲麵而來,祝英台深吸一口,隻覺得沁人心脾,再抬起眼來望望那遼闊的天空,秋高氣爽,不外如是!
“公子,熱茶已經煮好了,快來喝吧,洗臉的水也準備好了。”銀心就呆在院子裏,喊了一聲。
“好,”祝英台走了過去,在清晨起來,喝一杯暖暖的茶,這是一天的享受時刻,從旁邊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就要丟下,卻被銀心一把拉住。
“公子,臉要擦幹淨,你真是越來越懶了,”銀心很無語地給她擦著臉,心裏暗道,今年回去之後,一定要讓夫人狠狠罵她一頓,不然自家小姐,可就真成了那些臭男人了。
祝英台好容易坐下,剛端起茶來,就聽到隔壁的響聲,不屑地撇撇嘴,這是那個王凝之最近的必修課,起來拉拉腿,伸伸胳膊之類的,說是可以強身健體,卻和自己一向見識的那種鍛煉不同。
根據王凝之所說,這是什麽‘體操’不過在牆頭上看了幾次之後,祝英台也就不感興趣了,這個和馬文才的晨練比起來,差太多了。
不過今天總是有一點不同的,沒過多久,祝英台開了門,就打算出發了,每天叫上梁山伯一起吃飯,也是她的幸福時光,並且梁山伯這個人有一點好,那就是起床很早,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能多看一眼書,也是好的。
祝英台當然很支持,倒不是因為看書,而是因為這樣兩人去吃飯,就很少能遇到別人,單獨吃飯,雖然在梁山伯眼裏隻是兄弟二人,不過祝英台就未必這麽想了。
然後,她就嘟著嘴,站在門口,“你出來這麽早幹嘛?”
可惡的王凝之,平日裏都是慢吞吞的,今兒這麽早出來,那豈不是等下吃飯的時候,還要多個人一起?
畢竟梁山伯是個很好的性格,看到關係不錯的同學,總是會招呼著一起用餐,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把王凝之劃分到關係很好這個類別裏,但是事實就如此了。
“收租子啊,當然要早點出門了。”王凝之和平日裏不同,沒有和祝英台吵嘴,畢竟平白無故有一筆入賬,誰都是很喜歡的。
要說王藍田,那可真是自己的幸運男孩,每當無聊的時候,他總是帶著錢來給自己創造快樂。
“收租子?你又敲詐誰了?”
兩人並肩而行,祝英台橫眉冷對,不過這並不能影響到王凝之的好心情,“什麽話,什麽叫敲詐,讀書人的事兒,能那麽說嗎?”
不過,王凝之突然皺了皺眉,“你不知道?昨晚不是你先出聲的嗎?”
“我?”祝英台愣了一下,回想了一番,“對啊,昨晚上你作什麽妖呢,大半夜地撞牆,想自殺也不能這麽幹啊,那屋子以後還要住人的!”
王凝之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祝英台,“所以,你覺得那是我?”
“不然呢?多虧你小子還算識相,我吼了一聲就乖乖離開了,不然我就趁著夜色,一腳把你踢下山去!”
看著祝英台離開的背影,王凝之半晌無語,還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這麽大心髒的人,就不該是個姑娘。
等到臨近上課的時候,大家都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向那邊走來的兩人。
王凝之喜笑顏開,攬著王藍田的肩膀,心情舒暢,“王藍田,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藍田的臉上,各種表情交集在一起,實在讓人難以形容,唯一一點能被人看見的,就是也帶著笑容,隻不過後槽牙咬得好像有點緊,聞言,勉強回答:“那還真是榮幸啊。”
……
一個上午過去了,陳夫子一邊收拾書桌,一邊開口:“學子們,書院三日後,便進入休沐期,各位可以在這段時間裏,收拾東西,拜別親朋,遊玩山水,也可以聚聚會,總之,該做的事情都要做好,該盡的禮儀,都要盡到。”
與此同時,他的一雙小眼睛,也在盯著課堂角落裏的王藍田,隻見他坐在王凝之身邊,雙眼放空,身體也似乎軟綿綿的,一副超然物外的樣子,就好像已經得道升仙了一樣。
這家夥不會是沒錢給自己送禮了吧?
這可不行,王藍田一向都是大客戶,過年還指望著他呢!
而台下,王凝之的聲音很低,隻有旁邊的王藍田能聽到:“你應該還沒給夫子們送禮吧,我可以借錢給你,還是老規矩,七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