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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書院軼事

  “子曰: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風輕輕地拂過清晨的課堂,絲絲縷縷,將花香送入鼻尖,遠處幾聲鳥鳴,清脆悅耳。


  陳夫子手持書卷,緩緩踱步,日子漸漸過去,他終於從王卓然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恢複了往日的神態。


  不過也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對學子們似乎更加上心了點。


  作為一個仕途無望的中年男人,陳子俊第一次認清了現實,也對自己的職業規劃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教學。


  心裏有個小目標,那就是桃李滿天下,到時候作為一個隱士形象出現在世人麵前,說不定還能成為聖人般的存在。


  沒錯,這就是陳子俊的職業設想,雖然如今人過中年,但是陳子俊並不心灰意冷,反而是充滿了鬥誌。


  就從這一年的學子開始吧!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有道德的君子,吃飯時不要求飽足,居住時不要求舒適,對工作勤勞敏捷,說話謹慎,到有道德的人那裏去匡正自己。這樣,就可以說是好學的人了。”


  “所以呢,麵對周遭環境,勿求圓滿,以內心充足為首,不可苛求那些身外之物。”


  說到這裏,陳夫子輕輕一甩,衣袂飄飄,風從袖中而入,清涼怡人,滿意地點點頭,不愧是山下大價錢買來的新絲長袍。


  果然是一分價錢,一分貨,沒毛病。


  “而求知問學,則要全神貫注,不可懈怠,勤學多問,不知為不知,並且時時匡正自己,以山長和諸位夫子為榜樣。如果說大家有什麽問題,可以到我的書房來詢問,作為夫子,我責無旁貸。”


  掃了一眼學子們,陳夫子衝著大家微笑點頭,希望你們能懂我的意思,多多上門,不要空手來。


  “子曰:芝蘭生於幽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


  又轉了一圈,陳子俊感受著學子們目光中對自己的崇敬,更覺高雅,聲音也不自覺地微微拔高:

  “這句話的意思是,蘭花生長在冷清偏遠的山穀之中,卻不因缺少他人的觀賞而停止芬芳開放。品德高尚的人修生立人,不會因窮苦的境遇而改變自己高尚的品節。”


  站在台階上,陳子俊目光幽遠,望著天邊。


  “這就告訴我們,要潔身自好,不可隨波逐流,斷了氣節,就如這古往今來,天下之士,之所以為士,便在其品質。”


  沒錯,就像我,如今放棄了再入朝為官,鮮衣怒馬,美酒佳肴,隻為了教書育人,奉獻自己。


  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偉大,收回目光,陳子俊微微點頭。


  既然決定要做個隱士,那就要從一點點生活習慣開始改變。


  那些與人談笑風生,酒宴不斷的奢華日子要離開了,從此之後,孤獨才是我的伴侶。


  這樣吧,今晚就去後山拿一壇十年好酒,再讓廚房給弄幾個精致小菜,月下獨酌,這才是名士風流。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走回台上,陳子俊輕輕放下手中的書卷,看著台下一張張求知的臉,感覺非常滿足,作為一個以傳道受業作為終生理想的夫子,無欲無求,才是自己的理想狀態。


  “這句話的意思呢,實質即使吃粗糧,喝冷水,彎著胳膊做枕頭,也自得其樂。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富貴,我把它看作天上的浮雲。”


  陳子俊頗有些感動,甚至眼眶都有些濕潤,這不就是說的自己嗎?

  我,陳子俊,聖人之姿!


  “學子們,可能領會到,聖人之言中,所含之精氣神嗎?”陳子俊的聲音綿長,有力,又懇切,目光中帶著深深的期許。


  “能。”整齊劃一的聲音。


  “好,那接下來……”


  相當漫長的一節課結束,陳子俊心滿意足地抱著書離開,腰杆挺得筆直,向著陽光來處,步履穩健。


  學子們頓時都撲在桌上,王藍田第一個哀嚎一聲,“陳夫子,這又是作什麽妖?”


  “藍田兄!豈能如此言語夫子!”


  好好學生梁山伯,聽到這種話,頓時就不開心了,打算據理力爭,在為夫子爭得學子們愛戴的同時,好好教育一下王藍田,讓王藍田也能洗滌心靈,重新做人。


  祝英台在旁邊,趴在桌麵上,翻了個白眼,卻不再像以往一樣,勸說梁山伯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梁山伯堅信世上人人都是好人,隻是需要糾正,那就讓他來糾正吧。


  否則的話,浪費的就是自己的口水了,剛剛被陳夫子教育了一上午,祝英台不認為自己還有那個心情和力氣去摻和這種小事。


  “你,”王藍田暴怒,轉過頭來,一看是梁山伯,翻了個白眼,又趴下,表示自己懶得理他。


  這是真的。


  自從王藍田同誌發現了公平正義的好處之後,就準備做一個有品德,有內涵的人了。而學子之中,要說其他,或許大家還有的辯,但是對於誰是道德標準,那是沒有爭議的,自然是梁山伯了。


  別的品質倒是也不難得,可有這麽一點,梁山伯具有的,是所有人都難以企及的,那就是耐心,無與倫比的耐心。


  自從上次,姚一木在課堂上看圖書,被梁山伯發現,又被當場揭發,在被夫子懲罰之後,兩人就在下課後,眾目睽睽之下,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辯論。


  辯論的主題,就是關於該不該揭發,從一本小小的圖書,到最後大家同窗一場的感情。


  姚一木義正言辭地表示,大家既然有這個緣分,就該相互扶持,而不是互相傷害。


  可是梁山伯卻用一種悲天憫人的態度,告訴姚一木,隻有這樣,才是真的對他好,自己是在幫助他,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在長達一個時辰的辯論之後,其餘學子們都已經從食堂回來,又一次圍攏著,看了會兒,甚至有幾個人已經受不住,倒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了,口幹舌燥的姚一木最後發出了絕望的呐喊:“你如何能為我做主?”


  而梁山伯麵帶微笑,以一句‘便如聖人之愛人之心一般無二。’結束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最終,姚一木紅著眼睛,惡狠狠地丟下一句:“算你狠。”


  從那以後,大家就過得很不容易,想搞點小動作,不僅要注意提防著夫子們,還要小心身邊的這位道德先鋒。


  王藍田並不打算去和梁山伯辯論,一來,對方站在道德高點上,自己卻沒有,所以勝算不大。


  二來,王藍田肚子有點餓,中午還是想吃飯的。


  於是,一腔正義無處施展的梁山伯,就隻能和他唯一的熱心聽眾祝英台來到了王凝之的小院兒裏,展開了一場關於演講。


  倒不完全是因為尊師重道的事情,而是因為梁山伯突然從王藍田的身上發現,學子們似乎對於真理和禮儀過於冷漠,這必須要警惕才行。


  至於提著一個小筐子,從山下路過的王蘭,根本就是個愛湊熱鬧的搗蛋鬼,看到這邊有情況,急忙加入進來,可是聽了一會兒,索然無味,又不好意思走,隻能趴在桌上,數地上的螞蟻。


  吃過午飯的王凝之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梁山伯正在和祝英台商量如何在書院裏發起‘道德宣傳’活動,連茶水都不小心濺到了衣服上,而王蘭裙下的小鞋子,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地上的土。


  “凝之兄,你回來了!”梁山伯眼前一亮,就要過來,臉上帶著期待的笑容。


  雖然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麽,但是王凝之不知為何,就覺得現在該換個地方呆,比如把王藍田趕出去,霸占他的寢室就很不錯。


  但是就很可惜,或許是因為這炎熱的天氣,或許是因為頭頂晃眼的陽光,又或許是因為剛吃飽了,肚子有點撐,總之,王凝之腳步慢了一下,被人揪住了衣袖。


  回過頭來,看著那雙眨巴著的大眼睛,王凝之嘴角抽了抽:“嗬,嗬嗬,今兒天氣是真不錯啊,我打算去找他們玩。”


  “先別急,”梁山伯一把攬住他的肩膀,轉了個半圓,一起進了院子。


  “兄長!”王蘭也是幾步就走上來,拍了拍王凝之的肩膀,“終於等到你了,我娘說了,讓你有空就去家裏坐坐,好了,話傳到了,我這就走了。”


  然而,這個時候王凝之已經恢複了平日裏的反應,一把揪著她的領子,讓王蘭同樣轉了回來,“急什麽,你既然來了,我當然要給你燒壺水,來點新茶。”


  “不,不用了,我已經……”


  把門關上,王蘭掙脫開來,惱怒地看著王凝之。


  “看什麽看,還想跑?”王凝之低頭在桌上擺弄著茶具,冷哼一聲。


  “你被抓了,就不讓我走,豈有此理!”


  “愛有理沒理,誰管你!”


  再推開門,這兄妹二人幾乎是同時露出微笑,一前一後,踏出門外,王凝之把新茶放上去,換了已經涼透的茶水,說道:“你們兩,有話不能去自己院裏說嗎?跑我這兒來幹嘛?”


  “凝之兄,我們正在為了發起‘道德與操行’活動商量,這是我們整個書院的活動,當然是人越多越好,大家各抒己見,才能做好這件事情,你……”


  王凝之麵帶微笑,眼神呆滯,自從聽見那個活動的名字,就已經喪失了興趣,聽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開口打斷:


  “所以,你是因為王藍田今兒詆毀夫子?”


  還在激情宣講中的梁山伯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啊。”


  “那你去找他不就好了,關我們什麽事?”王凝之把手攤在桌麵上,無奈地問道。


  “我是以小見大,覺得我們書院如今……”


  “你這就錯了!”


  王凝之緩緩站起來,神色嚴肅:“梁山伯,你以小見大,見的是整個書院?你憑什麽認為諸位學子都會詆毀夫子?就像我這種愛戴師長,專心學問的好學生,被你以這種惡意揣測,這就是你所提倡的仁愛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梁山伯急忙擺手,表示否認。


  “那你就該在做事之前,想好你的目標,先去調查,是那幾個人德行有虧,然後把他們統一起來,進行教育,而不是廣而告之,明白了嗎?”


  坐在另一邊的祝英台,微微張嘴,看著梁山伯沉思片刻,突然說著什麽‘事不宜遲,該馬上去調查,就從王藍田開始……’這樣的話扭頭就走。


  “你,這樣山伯會被人打的!”祝英台惱怒地看著王凝之,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那你就去攔著他啊,跟我有什麽關係?”王凝之聳聳肩,很無所謂的樣子。


  看了兩眼王蘭,祝英台雖然不見得多喜歡她,但也知道王蘭是個正經人,希望得到支持,可是王蘭似乎對頭上的樹葉很感興趣,一直仰著頭,也不怕折了脖子。


  “你等著!”


  很有江湖氣質的放狠話環節之後,祝英台急忙追了出去。


  王凝之長長舒了口氣,站起身來,打算回去休息了,走到門口,轉過身,“你怎麽還不走?”


  “兄長,我發現,你是真賊啊!”王蘭咂咂嘴,微微搖頭,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迅速離開了小院子。


  ……


  於是,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整個書院都被梁山伯攪弄得亂七八糟,雞飛狗跳。


  這是王凝之沒有料到的。


  在自己的預想中,梁山伯去找的那幾個,都是些麻煩人,加上一個性烈如火的祝英台,應該說不了幾句,就會直接開罵,然後被打一頓,灰溜溜地放棄這個想法。


  可誰知道,他不僅沒有遭遇暴力,還成功地發展起來幾個小隊員。


  首當其衝的就是王藍田,也不知道這位是受了什麽刺激,居然陪著梁山伯胡鬧,還扯出一句口號來:


  公道,在人心!


  禮儀,立於品!


  然後,有了荀巨伯那個沒腦子的加入進來,整個事情就徹底失控了,根據王凝之的估計,這哥們估計根本不懂他們在幹嘛,隻是覺得這種活動很熱血,就馬上參加了。


  就這樣,萬鬆書院,史上第一個帶有邪教性質的組織就建立起來了。


  沒有加入的學子們,隻覺得仿佛生活在地獄中,因為他們會無時無刻地出現在你的生活裏,對你進行友好而耐心的勸說。


  從一舉一動,到一言一行,甚至連食堂裏,幾個邊吃飯邊吹牛的同窗,都被迫接受了這些人在耳邊不斷地勸說,忍耐了一會兒,實在無奈,隻能放下碗筷,宣布加入組織。


  就連馬文才,都沒有幸免,雖然鼓起了拳頭,卻發現自己也不能一次毆打十幾個同窗,隻能恨恨地丟下碗筷,餓著肚子跑了。


  短短的時間內,這個組織以一種蓬勃得不得了的姿勢在肆意地擴張著,甚至連仆役們,書童們,都被這股潮流吸引住了。


  根據徐有福的回報,書童們最近也在指導下,成立了一個類似組織,主旨是為了維護各家公子的形象,即便是書童,也應該克己複禮為仁,具體的行為就是夜裏不打牌,白天不發呆,如果有可能的話,也要讀點書。


  不過徐有福偷偷給王凝之講了,這股風潮在書童之中,明顯有點兒流於形式了,每日早晨起來,大家也要一起喊個口號之類的,不過到了夜裏,打牌的,下棋的,依然不絕。


  有那麽幾個自覺維護秩序的,過去想要製止,然後就加入了打牌隊伍中。


  至於仆役們,就更別說了,忙活了一整天,誰還不想找點樂子了?


  用廚房裏一位五大三粗的廚子所言,那就是:


  “老子一個做飯的,還要立地成聖不成?有本事別吃啊!”


  直到最後,荀巨伯和祝英台,居然在課後找到一位平日裏比較懶散,習慣給學子們上自習課的夫子,要求他端正態度,克己勤勉。


  這一次的事情,隻有他們兩人,就連梁山伯都知道有多不該,可是天真無邪,向往光芒的祝英台,加上一個熱血青年荀巨伯,完全不虛。


  於是,浩浩蕩蕩的道德修正活動,被無情地鎮壓了。


  據不完全小道消息,也就是從王蘭那裏打聽出來的消息稱,那位夫子跑到山長麵前哭訴,認為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然後,在山長的默許下,陳夫子為首的一眾夫子們,狠狠地拆散了這個毫無道理的組織。


  並且作為首腦人物的梁山伯,祝英台,荀巨伯,加上一個王藍田,被罰打雜工,抄書,以及打掃衛生。


  這一天,傍晚的涼風颯颯而來,黃昏的晚霞將天邊印成一片瑰麗之色,王凝之哼著歌兒,從錢塘玩回來,踏上書院的青石路,就看見了一個孤傲的身影,手持掃帚,屹立在小青峰的山門口。


  駐足看了一會兒,王凝之吸了口氣,突然覺得,王藍田仿佛變了個人,居然有那麽一點,精氣神了,上前開口:

  “藍田兄?”


  轉過身來,王藍田神色自若,似乎沒有了平日裏對王凝之的恐懼感,眼裏倒映著晚霞,點了點頭,“凝之兄。”


  王凝之又走上兩步,和他並肩而立。


  遠處的錢塘,已陷入最後的一絲日光,幾家燈火,就如陽光不慎落下的斑點,亮了起來。


  “你是在幹啥?”


  “思考。”


  “不用掃地了?”


  “互不影響。”


  王凝之肅然起敬,隻覺得這位,是真的不同了。


  “所以,你是真的認可梁山伯的話,打算跟他一起幹了?”


  “不是的,主要是他死盯著我,煩得很,要是我和他一起去盯著別人,就舒服些了。”


  王凝之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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