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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華燈初上(三)

  “你就是祝英台?你是哪裏來的,在此膽大妄為?”顧堂秋嘴角一動,不怒自威。


  和其他人不同,哪怕是幾十年前,顧堂秋都是享譽揚州的才子,不僅是顧家的文豪,哪怕是在江南世族之中,也有相當地位。


  可是北方世族,尤其是王家,郗家,謝家,都是風流人物輩出,這才讓他始終抬不起頭來。


  和老好人朱持以不同,顧堂秋是年歲越大,越是嚴苛,大概也和這些年專注於培養家中後輩有關,可是畢竟人之天資不同,詩文一向都是顧堂秋心裏的一根刺,既是自己的驕傲,也是自己的痛苦。


  如今本就不爽,又看見這麽一篇隨意簡單的詩詞,居然和那些文采滔滔,修飾精美的詩作擺在一起,這不就是另一種‘馬文才’被放在自己的孫子輩裏?

  “我是萬鬆書院的學生!”短暫的害怕之後,祝英台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又上來了,梗著脖子回答。


  “這裏不就是讓大家寫詩遊玩的嗎?怎麽就膽大妄為了?”


  “豈有此理!”


  “英台!”梁山伯急忙踏上一步,把祝英台擋在身後,行禮:“大人,我們一時興起,還請您勿怪。”


  “哼,書院之地,居然會有你這般學子,萬鬆書院,不過如此!”


  一聽到萬鬆書院,那不就是王遷之的地盤嗎?


  顧堂秋更不爽了。


  祝英台頓時炸毛,就要發火,卻被梁山伯一把拉住,疑惑地看過去,隻見梁山伯側著身子擋在她前頭,低聲:


  “英台,你我既是結拜兄弟,又遇人羞辱書院,我自當站出來!”


  “山伯,你!”祝英台這才怕了,她本就是個女子,又不能做官,所以才肆意妄為,但若是梁山伯被大官厭惡,那還怎麽一展抱負?

  場麵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們二人身上,祝英台一臉焦急,似要說些什麽,卻被梁山伯那堅毅的目光所阻。


  “大人,”梁山伯轉過身子,行了一禮,本就身姿挺拔的他,如今更如鬆柏一般:

  “我二人遊玩興起,隨意寫詩,確有所不恭,然詩詞歌賦,何來什麽好壞之分,便是有,也不該如此決斷,更不該語敘其他。”


  “哼,無知小輩,學了些皮毛,來此大言不慚,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你既然如此自信,便作一首,讓老夫來學習一下,如若不然,萬鬆書院,嗬嗬,王遷之怕是沒臉再來開張了。”


  “顧兄!”朱持以急忙開口,覺得事情有些脫離控製了,如果隻是兩個學子,隨便顧堂秋說便是了,但王遷之可不同,不僅是王家人,更是在揚州名氣很大,教書育人多年,他的門下學子們,可不是鬧著玩的。


  然而顧堂秋此時話已出口,又如何能改?


  祝英台和梁山伯對視幾眼,各自著急,既然話說到這一步,那自然是要為書院正名才行,可是和其他人早已準備多時的那些詩詞比起來,自己再如何想,又怎麽能相比?

  氣氛越來越凝重,祝英台在電光火石間,已想到不少詞句,卻不覺得能與台上那些媲美,要是寫下來,豈不又是授人以柄?

  上一首還能說是遊戲所作,一時興起,這首如何再說得?

  時間悄悄流逝。


  顧堂秋等了一會兒,冷笑一聲,倒也不再糾纏,以他的身份,沒必要一直和兩個不知名的小輩計較,當下便與馬康平說起話來:

  “嗬嗬,馬大人,聽說令郎也在萬鬆書院讀書,依老夫看,你還是早做打算吧,畢竟年輕人不比我們,時間珍貴,何必浪費在……”


  “慢著!”


  突然響起的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小土坡而來。


  皺了皺眉,顧堂秋轉頭看去,是誰敢如此打斷自己說話?


  眾人的目光隨之而去,隻見到小土坡上,一位年輕公子,一身青色長袍,麵帶微笑,手裏提著一個小燈籠,那燈籠的麵上,還畫著一隻很可愛的小貓。


  “在下王凝之,萬鬆書院學子,方才聞聽大人之言,突有所感,作詩一首,還請大人品鑒。”


  “泠泠七弦上!”


  他臉色平靜,眼神淡漠,聲音卻在這極度的安靜中,仿佛要劃破這夜幕!

  “靜聽鬆風寒。”


  朗聲讀出這句,王凝之歎了口氣。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又歎了口氣:

  “我們所作詩文,無論辭藻,無論長短,無論修飾,俱為言情,明心,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古如是。真心所感,真情所作,何以論高低?”


  王凝之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在黑夜裏,被手上的燈光倒映著若隱若現。


  “言盡於此。”


  輕輕搖頭,抬眼四顧,似乎很可惜這裏的景色被汙染,王凝之聳聳肩,轉身下了小土坡。


  在小土坡擋住眾人目光後,王凝之鬆了口氣,一把揪住一身男裝,笑得正開心的王蘭,衝旁邊的徐婉使個眼色,低聲:“快溜!”


  ……


  徐婉的小院兒裏,幾人圍坐在樹下的小桌上,都是一本正經,放在小爐上頭的茶壺,裏麵的水聲作響,壺嘴上冒著白氣。


  過得片刻,就在小丫把茶壺拿起來,給各人都倒上一杯,徐婉第一個送到嘴邊,卻實在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王凝之,王蘭,對視一眼,也都笑了起來,尤其是王蘭,捂著肚子,似乎憋了這麽久,十分難受,這下終於笑出聲來,竟比周圍其他人的聲音都大些。


  至於站在一邊兒的徐有福,撓撓頭,總算是放心下來了,本來看到這幾個人都這幅樣子,還挺擔心的,是不是這次玩大了,現在就輕鬆了許多。


  “兄長,哈哈,哈哈哈,這次,可算是出了口氣,那顧老頭,說話如此難聽,要是我爹爹在,他才不敢!”


  王蘭說到這裏,拿起茶水來,一飲而盡,頗有江湖意氣地拍在桌上,“痛快!”


  王凝之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你倒是痛快了,我可要受罪了。下次打死我也不跟你一起出門了!”


  在下午喝過茶,看過小推車生意之後,王凝之便回了小青峰,在山門口接上王蘭,一起往湖邊走著。


  王凝之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卻沒料到,自己的人生第一次絕望,是王蘭帶來的。


  這一路上,什麽叫走走停停,什麽叫左顧右盼,什麽叫磨磨唧唧,王凝之生平最缺乏的就是耐心,王蘭好像恰恰相反。


  已經不能用過一個攤子停一次來形容了,隻能用一步三回頭才恰當一些。


  最後,實在受不了的王凝之,不顧王蘭憤怒的抗議,強行把她連拽帶拖地拉扯到錢塘湖。


  這也是王蘭聽了那句‘再遲,等我們過去,人家都結束了。’才勉強跟著過來。


  結果到了湖邊,兩人身份對換,看見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王凝之就想撤,結果被王蘭拽著過去了。


  好容易找到一個小坡,因為視線隔絕著,所以人少,卻遇上了徐婉。


  還沒說幾句話,就聽到那邊祝英台炸毛的聲音。


  沒法子,王遷之雖然不在這兒,但萬鬆書院畢竟是他的,那也就是王家的,要是被顧老頭這麽詆毀的話,可就丟大人了。


  硬著頭皮找場子,好容易拿話堵住顧老頭的嘴,王凝之決定了,自己這次受了驚嚇,必須要請假休息!


  ……


  星夜之下,馬文才踏上山路,神色變幻,時而有些憤怒,時而又有些無奈。


  今晚的一切,本是安排好的,可是從祝英台那個二缺出現,就變了味道,等到小土坡上,那個熟悉又讓人憎恨的聲音響起,這一切都變了味道。


  事情是草草收場的,在顧堂秋臉色徹底黑下去的時候,顧品義已經站了起來,剛要發聲音,卻被朱持以給打斷了。


  朱持以難得的強硬,讓顧堂秋也隻能作罷。


  於是,隨便應付了幾句話,兩家人便離開了,而本來還在想著如何跟他們套套交情的馬文才,完全被無視了。


  甚至在他們離開的時候,馬文才很確定自己聽到朱明芳湊在她兄長耳邊,說著什麽‘那就是我跟你講過的王凝之。’之類的話。


  不甘心!

  山上,聽到這個消息的陳子俊,一臉訝然,愣了片刻,便把仆人趕出去,鋪開紙,洋洋灑灑地給王遷之寫了信。


  一連幾篇,總算是把王凝之人神共憤的事情給添油加醋的講述完了,從他這樣的行為,是不尊長輩開始,到如此得罪人,會給書院帶來大麻煩,進行了深刻且細致地描述。


  可是把仆人喊進來之後,猶豫了好一會兒,陳子俊還是把紙揉成一團,丟進紙簍裏頭。


  幽幽燭光中,陳子俊神色不定,若是自己告狀的話,豈不是說自己站在顧家那邊?

  可自己是在給王家效勞的啊!


  難道,還要自己去給王凝之說些好話?打死都不幹!


  這可如何是好?


  詩會草草結束,學子們也沒心情繼續遊玩了,而山下的事情,隨著學子們歸山,傳揚開來,這個夜晚,整個書院裏,沒幾個人能睡好覺的。


  等到兩日後,王遷之歸來,王凝之就被留堂了。


  和他一個待遇的,還有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也是非常少見的,萬鬆書院在課後,學子們沒有作鳥獸散的情況。都圍攏在外頭,等著看王遷之會怎麽處理這件事情。


  看上去最為淡定的是陳夫子,如果不算上他藏在袖中,顫抖的手和顫抖的心。


  “這件事情,陳夫子已經寫信告訴我了,你們知錯了嗎?”王遷之坐在台上,目光淡然,似乎隻是在例行公事而已。


  祝英台很光棍地往前一步:“山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寫那種詩,更不該一時興起,寫在紙上呈上去。”


  “山長,我也錯了,不該當眾違抗顧大人。”梁山伯誠摯地認錯,希望能讓自己的賢弟少受點懲罰。


  “嗯,你呢?”王遷之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王凝之有啥動作。


  “我?我錯了,山長。”王凝之好像剛反應過來,“我不該去的那麽遲,走的那麽早。害得大家都沒盡興。”


  眾人啞然。


  反而是王遷之,愣了一下,‘嗬嗬’笑了一聲,這才開口:


  “祝英台,你沒錯,記住了,詩詞歌賦,本就是為人所抒情表意,沒有什麽高低上下之分。”


  “可你們兩都錯在一個地方了,那就是不該和顧堂秋打交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何必與之糾纏?”


  “至於你,”看向王凝之,頗有些無奈的口氣,“你就不能說話客氣點?再怎麽說,顧堂秋那個年紀的人了,氣出個毛病來,顧家人還要來煩我。”


  “好了,以後注意就是了,去吧。”王遷之簡單這麽幾句話,就隨意擺擺手,將人轟了出去。


  “還有,學子們,你們這次的行為,讓我很不滿意,我回來以後特意去問過了,整個詩會上,居然沒有我萬鬆書院學子們的名作流傳,唯一一首被人說道的,還是王凝之那首詩,看來你們最近不是很用功。”


  學子們瞬間就溜完了。


  隻有陳子俊神色古怪,帶著一點不滿意,走了過來,可是還沒說話,王遷之就先開口了:“子俊,你這次做的不錯。”


  “山長,不知您是?”陳子俊倒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這件事情裏唯一一個受到誇獎的。


  王遷之笑了笑,“我本以為,按照你平日裏對學子們的嚴格要求,這次一定會跟我告狀的,卻沒想到,你能為了書院的名譽,放下自己的嚴苛,在信中所言,皆為實情,毫無偏頗,子俊啊,書院有你,是我萬鬆書院之幸。”


  陳子俊在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幾日前,自己為了寫信的事情焦頭爛額,如果是按照本意,當然是要添油加醋來一頓操作,然後一邊懲治了王凝之,一邊又可以讓自己以後和顧家也多少有點情麵。


  顧老頭要是單純地批評幾個學子,或者說些詩文上頭的事情,自己當然可以站在他那一邊,問題是,這裏是萬鬆書院啊,是王遷之的地盤啊,是王家的東西啊,顧堂秋這麽說萬鬆書院,那是擺明了要打王家的臉,王遷之怎麽可能站在公平的角度上呢?

  恐怕在王遷之看來,隻有兩個反應,第一就是顧堂秋老也老了,還這麽不講究,第二就是王凝之幹得漂亮了。


  而自己可是還要在萬鬆書院賺錢的,尤其是上次得罪了揚州大中正,估計這輩子也沒機會重回朝堂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於是乎,思來想去,也沒什麽好辦法,這種問題,也不能找人商量,陳子俊就隻好老老實實地據實寫信了。


  不過這都不重要,作為一個非常精明的人,陳子俊的第二反應就顯得誠摯而忐忑,“山長,您這話,太折煞我了,子俊身為萬鬆書院的夫子,豈能容忍他人如此詆毀書院,隻可惜我當時不在場,否則定要為學子們據理力爭,顧堂秋休想在我麵前討得了好!”


  ……


  學子們都沒想到這件事情會這麽容易就解決了,顧堂秋是當夜就直接回了吳郡,而在歸來之後,王遷之也沒有多說什麽,就這樣輕飄飄地揭過了。


  除了梁山伯同學,感動得流下了淚水,言說什麽書院既如此保護自己和祝英台,真不愧為萬鬆書院,自己一定要努力學習,報效朝廷,絕不能給書院丟臉。


  祝英台當然是明白王遷之的心思,不過看在梁山伯雖然很誤會,也算是個美麗的誤會,就不再多說了。


  畢竟,難得有人心中有愛,還是要鼓勵的。


  錢塘今年的盛夏詩會,雖然第一場辦的是莫名其妙,卻也不能阻礙人們的熱情,接下來的日子裏,書院裏也因為天氣炎熱,每日裏都是早晨授課,快到中午的時候,便進入休息時間了,給了學子們充足的時間下山去浪。


  錢塘湖邊,午時剛過,正是炎熱的時候,可沿岸的才子佳人們,卻絡繹不絕。


  紅木畫舫的二樓上,幾位學子相聚一堂,其樂融融。


  “柳姑娘還真是秀外慧中,如此曲藝,怕是整個錢塘,也當居首位了。”許世康這小子就見不得漂亮姑娘,好容易混了上來,那一雙賊眼睛,盯著一樓艙外的幾個姑娘,幾乎發直了。


  “哈哈,今年綺雲坊可算是下了血本,連柳姑娘都出來彈琴了,往年可是少見啊,”姚一木嘴裏丟進一顆葡萄,都不見他怎麽做到的,再開口,葡萄皮就順溜地滑到了碗中。和別人不同,姚一木顯然更享受從岸邊而來的那些嫉妒的眼神。


  大家坐在一間船廂中,雖然各自的側重點不同,卻都是怡然自得,絲竹入耳,美酒入喉,人間美事,不過如此。


  除了王藍田。


  坐在人群中,端坐於正位,顯然不是因為自己最受愛戴,而是因為今兒是自己請客的!


  講道理,王藍田公子財大氣粗,當然是不在意這些的,讓他在意的,是那個半躺著的家夥。


  王凝之眯著眼,再喝下一杯酒,隻覺得身心舒暢,聽著耳邊綿綿琴音,靠在軟墊上,聽著幾人說話,時不時笑笑。


  王藍田就很不明白,這個人臉皮怎麽這麽厚?

  自己就是禮貌性地邀請了一聲,他怎麽就不懂得禮貌性地拒絕?


  尤其是今兒,綺雲坊的畫舫,可沒那麽容易上,自己也是花了大價錢的,之所以邀請同窗們,就是為了展示實力,畢竟,花錢賞美人這種事情,對於萬花叢中過的王藍田來說,早就不稀罕了,稀罕的是能讓別人明白,我,王藍田,才是這裏的天!


  而王凝之就是那片烏雲,讓人討厭。


  “各位,咱們也酒足飯飽了,我聽說今日,錢塘湖外的墨雲閣裏,墨竹姑娘也會親自表演歌舞,是不是過去看看?”


  王藍田眼珠子轉了轉,打算找個借口開溜。


  而不等其他人回話,就聽見隔壁房間中,‘砰’的一聲,又加上些碎裂的聲音,還有一個清脆的耳光聲,和女子的尖叫。


  一個粗獷的,滿含怒意的聲音響起:

  “給老子拿些好酒來!這般清水一樣的酒,有甚意趣?南邊人就喝這種酒,忒軟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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