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倒打一耙
就在王遷之遊疑不定,決定要試探一下王藍田的時候,食堂裏,王藍田努力把最後一片青菜葉子塞進嘴裏,機械地嚼了嚼,咽了下去,拿起傘來,苦兮兮地走進雨中。
王藍田很害怕,後知後覺的那種。
昨兒和自己的小廝,想了一個下午,都沒有什麽結論,心灰意冷的王藍田,一頭紮進被子裏,滾來滾去。
怎麽自從來了錢塘,自己就運氣這麽差?什麽倒黴事兒都能遇到?好不容易背會一些聖人文章,又變成針砭時事了?
然而在悲傷時刻,卻想起了幾個月前,在錢塘湖邊,自己也有過運氣好的一次。
就是那次和王,謝一起拿下寧子世的時候。
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次意氣風發吧?
那是正義的力量!
不過正義在過了一晚之後,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畢竟人家在說的是北伐,自己搞了個伸張正義,好像是不太對。
然而,要王藍田再來一篇,那也太要命了。
……
“嗯,馬文才倒是有些幾分將才,和其他人所言不同,直言敵眾我寡,若是開戰,便當以南鄉為關為守,居高臨下,借山川之利,據敵於外,而以漢中為憑,直入中原腹地,輕取長安以誘敵,做此分兵之行,而攪亂秦軍。使敵疲於奔命,後以上庸之兵,出西城,斷敵後軍。”
“隻是文章略偏,不論是否當北伐,卻言北伐之策,你這書院裏,倒是有些願為國之人啊。”
王卓然拿起來,打量了一會兒,和王遷之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另一邊,陳子俊終於拿起了王凝之的文章,看了兩眼,就皺起眉,“山長,還請您來看看這篇。”
“怎麽了,子俊?”王遷之不明所以,接過來,便念了起來:
“吾嚐聞,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之道,以其自然之序而往複,自若春播秋收,故先有文景之盛,而後漢武之威。”
“人貴有自知,樵夫伐木,漁人垂釣,書院授課,學子求知,此天下太平。”
“今北伐大業,牽涉甚廣,北方諸夷征戰不休,百姓蒙難,我晉上下,自是願收複河山,然各國有幾許戰力,國力如何,豈是吾等學子所知?大晉今軍資如何,又豈能言於朝堂之外?若機密之事泄露,豈非為敵所趁?”
“無查,無據,無論,豈敢妄言朝堂大事?清談抒懷便罷,如此兒戲,怎可當真?”
“此般國運大事,何至於問計於一眾學子?若非,以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無用?”
念到這裏,王遷之有些尷尬,停住話頭,看向了陳子俊。
所有人都在看他。
陳子俊臉色如炒糊了的鍋底一般黑,嘴唇微微顫抖著,小胡子也隨著一上一下,課桌後的袍子下,小腿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隻能用盡全力不摔倒。
這大帽子,也太大了些?
誰架得住?
“山長,王大人,此子狡言詭辯,不可當真,我何時以朝堂諸公無用了?又何時要出賣我朝軍隊信息?更不會以學子之策,擾亂我朝軍武部署!子俊絕無此意!”
“這這這,”陳子俊左右看看,猛然朝著課堂邊的柱子拔足狂奔,“今日就用我陳子俊的鮮血,表明我對大晉的忠心!”
拉我啊!快拉住我啊!
很可惜,陳子俊的速度好像快了點,夫子們還在震驚中,反應也稍微慢了點。
咚!
多虧了陳子俊最後一刻發覺沒人來拉,急忙降低速度,饒是如此,也是頭暈目眩,眼冒金星,腦袋上碩大一個包。
“子俊!”
“陳夫子!”
“子俊!豈可為學子戲言,罔顧生死!”王遷之終於從夫子中擠了出來,拉住陳子俊的手臂,一臉嚴肅。
“不!讓我死!讓我死!一生清譽!豈容玷汙!”陳子俊在地上撒潑打滾了一陣兒,最終因為肚子餓了,爬了起來。
“子俊,你放心,我會讓那臭小子來給你道歉!”王遷之一臉怒氣,倒不是因為王凝之的不恭敬,而是因為:
豈有此理,為了偷懶,居然如此費盡心機!
就在王遷之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收拾王凝之一次的時候,王卓然卻悠悠然開口了:“其實,這篇文章,也有道理,當然,不是說陳夫子錯了,”似乎能感受到陳子俊不屈的淚眼滂沱,王卓然擺了擺手,“如今天下,山野之中,處處皆是清談妄論,卻不見幾人腳踏實地,為國出力。”
“此番言論,倒是有些警醒之義,雖有混淆之意,卻自是清流,值得讚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嗯。”王卓然突然笑了起來,“這小子確實該教訓,這樣,我來試試他。”
……
萬鬆書院,經過了一個激烈討論的下午,夫子們終於將品狀榜定了下來。在王卓然的要求下,此次品狀,隻論文辭含義,不言其他,於是第二日學子們看見的就不叫品狀榜,而是‘文榜’了。
第二日,陽光灑下大地,也灑在高高張貼的‘文榜’上頭。
祝英台高居榜首。
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兒,祝英台叉著腰,一隻腳踩在旁邊的青石上頭,得意洋洋,“看見沒,都看見沒?我才是文章最好的那個!”
“看見了,不就是說你的文章又臭又長,又愛質疑,夫子們懶得理你嘛。”
第二名的王凝之眯著眼睛,瞧了瞧文榜,撇撇嘴,自己居然沒被山長吊起來打,那老頭子轉了性?
陽光好刺眼噢!
至於異軍突起,榮獲第三名的王藍田,剛從傻眼中蘇醒,還沒來得及狂笑一聲,就被第四名的馬文才按在地上暴揍。
“說!你抄襲了哪裏的!誰的!”
充耳不聞的眾人,互相假模假樣地恭喜著,心裏默默詛咒著,各自離開。
整個書院裏,最誠懇為大家道賀的,大概就是梁山伯了,雖然隻是第五,卻心滿意足,因為昨夜他已經成功蹲到了王卓然。
在王卓然解手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在黑夜裏狂奔,還很順利地‘啪嘰’一聲砸在水坑裏,不等他說話,就看見那人又努力爬了起來,很‘自然’地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用布包起來的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擺在旁邊的幹地上,之後又‘不小心’地沒注意到自己掉了東西,扭頭跑了。
“大人,這?”守在王卓然臥房外的護衛,從暗處走出,把那個包裹拿了過來,也是一臉尷尬,如果不是提前得到通知,他估計也會猶豫,這麽蹩腳的刺客,值不值得抓?
……
“英台,祝賀你拿了榜首,未來必定能成為一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很努力剩下的一點錢,被梁山伯換了一小壺劣質水酒,拿來恭賀祝英台。
祝英台眼淚汪汪,感受到了人間真情。
“山伯,走,我們去後山桃花林,不醉不歸!”
“不叫上凝之兄嗎?”
“叫他幹嘛!看見他就來氣!”祝英台一把揪住梁山伯的袖子,去往後山。
然而,並沒有什麽安謐快樂的氣氛,因為書院的雜役們正在這裏熱火朝天地搬著桌椅。
“王蘭姑娘,這是做什麽?”梁山伯疑惑地問道。
“哦,梁兄,祝兄,”王蘭微微一禮,“今晚,爹爹和王大人會在桃花林設宴,屆時你們都要來,算是為王大人餞行。”
“對了,祝兄,恭賀你得了頭名。”
祝英台隻是淡淡點頭,心裏更不爽了,王蘭長得漂亮,又是山長的女兒,在書院裏簡直不要太受寵。
……
錢塘,夏日的風微微拂過這座城市,慵懶的夏日,讓人昏昏欲睡。
不過有一個地方例外。
鳴翠樓,一片嚴肅,客人們聚精會神,聽著那位老先生沙啞的聲音,講述著那個令人迷醉的故事。
二樓上,欄杆邊,徐婉笑意盈盈,親自端著一盤點心過來,“公子,這次拿了第二名,怕是要被家裏責怪噢。”
王凝之聳聳肩,“這有什麽,如果第一是其他人,自然不行,不過祝家莊,本就不算高門,把祝英台放上去,反而顯得書院這次,隻看文章,不看家世,更顯山長的誠意,而這種情況下的第二,自然也更有價值。”
“原來如此,山長果然智慧,如此一來,反而是在以抑顯揚了,那就是說,公子的文采,在諸位高門世家公子哥兒中,都是第一了。”
“老頭子賊得很呢,千萬別小看他的。對了,趙天香他們走了?”
“嗯,已經走了,不過要我轉告你,那些毒粉之類的,以後還是少用,一來你一個大家公子哥,沒必要冒險,二來,嗯,有點丟人。”
“啥意思?”王凝之嘟著嘴。
“大概就是,既然要和她合作,就要注意身份,神仙山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氣的。”徐婉笑得開心,“對了,趙姑娘似乎對你那首詩很感興趣,還說什麽神仙山上也該找個先生來教書。”
“哼,如此詆毀,我才不給。”
“公子!”徐有福急匆匆跑上來,“書院通知,今晚山長在桃園設宴,為王大人餞行,所有學子都要到。”
“好,我知道了。”
王凝之答應一聲,又瞅了眼他後頭的王蘭,“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我可是有正事的,哪像你,”王蘭哼唧一聲,一臉高傲地從王凝之身邊走過。
“徐姑娘,就是前兩天給你信上說的,我爹爹今晚要設宴,山上還缺些酒水,還有食材,你能幫忙采購……”
王凝之看得嘖嘖稱奇,什麽時候開始,王蘭也成了大掌櫃?
殊不知,就是因為常來這裏聽書,王蘭最近也覺得做生意挺有趣兒,尤其是像徐婉這樣的,於是,自告奮勇攬下這次宴會,打算和徐婉合作一下。
黃昏時,小青峰上,難得歡騰氣象。
這些學子們都是高門大戶家裏出來的,雖然平日裏也可以去錢塘遊玩,可是每次都要考慮著時間,還要注意影響,從來不能盡興。
尤其是山長一家,以及夫子們也時常會閑暇時下山,這就導致大家更要小心翼翼了。
試想,萬一正在給街上的漂亮姑娘打眼色,卻發現那姑娘後頭的行人,自己很熟悉,仔細一看,是陳夫子的臉。
很恐怖就是了。
於是乎,今兒山長設宴,還是在桃林之中,這就非常好了。
不止如此,幾乎每個人都在懷裏藏了好幾張紙,上頭寫著一些詩詞歌賦,雖然通知得有點遲了,可大部分人還是來得及給自己準備幾首的。
也有例外的,比如王藍田,不知為何,從進入桃林,和其他學子們一起去給山長行禮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老頭今兒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對。
其實這時候,已經不算是賞桃花的時節了,不過山上畢竟不同,桃花也才正旺。
時不時就有粉色的桃花,隨風落下,蕩在人的肩頭。
小青峰上,本就是桃,柳居多,在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努力之下,桃樹就更是有些泛濫的意思了,不過這個時候,晚風颯颯,倒是別有意趣。
華燈初上的味道,整片桃林,都被燈籠點亮,席麵齊齊擺開,美酒佳肴,賞心悅目。
就連外頭的青石路上,都有燈籠和星空交相輝映。
玄月掛在天際,雖剛過黃昏,卻已經在散發著淡淡的白光,諸天星辰,皓皓明月,淡淡的桃花香氣,讓這個不算多麽華貴的宴會,顯得格外閑適寧靜。
而場中,平日裏總是笑嗬嗬的馬天元,馬夫子,抬出一架古琴來,衝著台上的山長和王卓然,拱了拱手,便彈奏起來。
琴音渺渺,漸入佳境。
“怎麽樣,不錯吧?”王蘭就守在外頭,一邊指揮著仆役們,一邊衝著徐婉笑笑。
其實時間是夠用的,人手也是夠用的,不過王蘭畢竟是頭一回攬事兒,生怕除了差錯,擔心之下,便邀請徐婉來幫她一把。
於是,鳴翠樓今兒說書結束,便很快關了門,帶上店裏的夥計們,徐婉也隨她一起上了山。
“這才該是文人佳宴。”徐婉站在旁邊,點了點頭,遠遠望著那邊笑著談話的山長,更生敬佩,舉辦宴會,無歌女,無舞女,樂酒清談,不失風骨。
早些年間,在青樓之中,宴會見過數不勝數,卻唯獨這次,讓她覺得輕鬆,即便自己已經從宴會的主角,變成了如今的雜工。
一邊與王蘭在幕後組織,一邊打量著場中情況,隻是她的眼神,時不時就會落在角落邊上一個人影身上,隻不過在看清楚對方的行為後,徐婉忍不住笑著搖搖頭。
王凝之已經坐了有一會兒了,看著桌上的各種美味,很是懊惱,因為平日裏山上都是些瓜果蔬菜,所以每次下山,都要大吃一頓,今兒也不例外,導致現在都吃不下了。
於是,就用筷子不住地戳著點心,直到一個很美的造型,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風格
此時,笑大師一曲罷,笑嗬嗬地站了起來,卻將琴留了下來。
而另一邊,幾個仆人也抬上幾張桌子,鋪陳著白紙筆墨。
“諸位,今日我萬鬆學院,設宴為王卓然大人餞行,隻談風月,不談其他,夏日已至,錢塘宴會也漸漸開始,學子們,很快你們就會被邀請去參加各種宴會,我萬鬆書院在揚州得名多年,可不能丟了人,今日便都展現才華,若是不成者,可不許下山赴宴。”
難得看到王遷之這麽隨意,學子們也都露出了笑容,吟風弄月,這可是各位公子哥兒的長處了!
“一詩,一曲,一杯酒,誰先來?”王遷之笑嗬嗬地問道。
不等有人自告奮勇,坐在他身邊的王卓然就開口了:“王凝之。”
王凝之歎了口氣,還說怎麽寫了這種文章戲弄夫子,都不來找自己麻煩呢,看來是在這兒等著了。
緩緩站起,走到中央,拱手行禮:“王大人。”
“我們這些人,時常在會稽相聚,每逢詩酒,往往是你父,王逸少來為宴會作序,王逸少詩彩風流,筆若驚鴻,讓我看看,你有幾分乃父風采?”
言辭鑿鑿,不容拒絕,把老爹都搬出來了,難道還能找借口嗎?到時候丟的就不是自己的人了,是整個王家的顏麵。
這老小子,竟敢陰我,咱們來日方長!
深深吸了口氣,王凝之踱了兩步,走到桌前,提起筆來,想了想,將旁邊燭台挪近點,這才落筆:
夏夜宴桃花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夏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
放下筆頭,王凝之滿意地點點頭,這些年跟著老爹,說實話,文采沒學到多少,畢竟是很看天賦的,但是筆力卻自有其道,無他,相對勤勉而已。
對於王羲之來說,兒子要是寫不成字,那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於是乎,在這方麵,對孩子們的要求,不要太嚴。
尤其是,這種行動還很得到郗璿的支持。
沒啥辦法,老娘也是被稱為‘女中仙筆’的存在啊。
“嗯,倒是一副好字,與玄之的清刻雅致不同,頗有逸少醉酒時的風度,哈哈哈,”王遷之一把拿起,瞧了幾眼,便走上台,朗聲念誦。
桃林中,王蘭輕輕拍手,歡快地說:“你看,我就說不用擔心的吧,兄長別的不說,才思敏捷絕對當得起,是不會被人難住的。”
在她身邊,徐婉卻隻是嘴唇輕動,“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美眸之中,似有淡淡星光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