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日與君歌一曲
不可能!
這絕對不可能!
皺著眉頭,王凝之已經在床上躺了兩天了,雖然身上還是陣陣作痛,不過精神頭卻不錯。
怎麽會是她呢?
是自己的幻覺嗎?
“公子,醒來了?”
門被推開,徐有福端著飯菜進來,瞧了一眼王凝之,樂嗬嗬地開始布置桌子。飯菜的清香飄揚開,陽光伴著溫暖的春風,讓整個屋子都變得明媚起來。
“好啦,有福,我能自己吃了。”抬起手來,王凝之拿起筷子,很不滿,“我可是傷員,病人!怎麽每天就這些啊,有福,今兒下午,你一定要去幫我弄隻雞,後山養的那些就不錯,給我烤了吃吧。”
“公子,我可不敢,那可是山長家裏的,你是想讓我被趕出書院啊,到時候回了家,我可是要被夫人責罰的。”
“這樣,咱們一人一半嘛,一起吃。”王凝之孜孜不倦地誘惑著。
“不可能,想都別想,等你過兩天能下床了,自己去抓!”徐有福毫不留情。
“哎呦,那天被打下樓,腿都砸傷了,且要養著呢,王蘭昨兒不是說了,起碼一個月嘛。你忍心讓我每天就這麽青菜饅頭?”
“忍心啊,我早上去錢塘,徐婉姑娘也說了,你最近身體不行,多食清淡才好,不然你遭不住那些大魚大肉的。”
“你居然?”王凝之瞪大了眼睛,“來,咱們好好說道說道,你作為我的兄弟,居然在我生死之間,還想著小丫?”
“公子!”徐有福難得認真,“那天要不是小丫及時來匯報,你可就死了!”
“我呸!我還不是為了去救她家小姐?”王凝之怒火衝天。
“她家小姐,是她家小姐,小丫是小丫,你是為了和徐姑娘的交情才去的,又不是為了小丫。所以,是你救了徐姑娘,小丫救了你,我當然要代表你去慰問了。”徐有福一板一眼地掰扯。
王凝之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很想把筷子丟出去表達憤怒,又肚子很餓,隻能猛扒飯來安慰自己。
拿起小茶壺來,一口氣抽幹,趁著徐有福把床上的小桌子抬走,王凝之第無數次問道:“那天,真的是你來救我的?”
“當然啊,”徐有福頭也不回,一邊收拾,一邊回答:“那天我正要去山下找你,在山門口遇到小丫,聽完就讓她上山找山長,然後我買了匹馬就追上去了。”
“等到了以後,那客棧已經被火燒成一片了,半個天空都燒紅了,我一個帥氣的回旋一腳,把門踢開,就把你和徐婉姑娘拉出來了。”
“不是,你等等,你怎麽每次回答,都是不一樣的答案?”王凝之皺起眉,很不爽地盯著徐有福:
“昨天你還說是用石頭把門砸開的!”
“啊,嗬嗬,這都不重要。”徐有福回過頭,尷尬地撓撓頭,試圖蒙混過關。
“你給我老老實實說。”王凝之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哎呦,公子,”徐有福聳了聳肩,“好啦,我說就是了,其實那天我半夜過去,房子已經燒的坍塌了許多,門早就爛在地上了,我是在外頭,就看見徐婉姑娘正扶著你,從火堆裏往外頭跑呢。”
“不過那天你們也是真狼狽,徐姑娘還好,你半個人都被燒紅了,要不是王蘭姑娘的藥膏靈敏,怕是你渾身上下,沒幾塊好皮了。”
“那你還給我搞出來這麽多版本?上回不是還說,是你把那個崔老三給殺了的?”王凝之怒火中燒。
“我就是為了給這個傳奇故事,多加點材料嘛,”徐有福最近沒少聽說書,也很想參與。
王凝之扶額,“所以,你是在給自己加戲?”
“嘿嘿,公子,你覺得哪個版本比較好?我也打算寫本書了,就寫這個故事,然後拿去賣給徐姑娘,或者跟她合作分紅,你聽我說啊,我是這麽計劃的……”
王凝之揮揮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福啊,這個不著急,你先告訴我當時究竟是個什麽情況?”
“就這樣啊,我過去了,房子已經燒了,那個崔老三就趴在地上,都快燒糊了,徐姑娘使勁兒拽著你,往外頭拉,沒別的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那我記憶裏那個白衣女子?”王凝之遲疑著說道。
徐有福擺擺手,“公子,我穿的是灰色的衣服,徐婉姑娘穿的也是灰色的,沒有白色,不過王蘭姑娘也說了,當時畢竟火勢那麽大,光亮很強烈,你又神誌不清了,估摸著是眼花了,要不記錯了,也有可能是你回來昏迷了那麽久,自己做的夢。”
“公子,咱好好休養,腦袋壞了也不怕,實在不行,過幾天我用小車推著你下山找郎中。要不咱回山陰去找,你可千萬別喪失了信心,能治好的……”
“滾!”
從善如流的徐有福,施施然端起餐盤,就出了屋子,還沒忘了給王凝之續上茶水,出了門,轉身的時候,悄悄看了一眼裏頭茫然的王凝之,喊了一聲:“公子,我晚點兒再來,你要是想去茅房……”
“快滾!”
徐有福放心地離開。
走出小院,徐有福的表情馬上變了,一臉苦相,朝著站在不遠處的幾人走去。
小山路邊上,一排粗壯繁茂的柳樹,蒼翠怡人,風輕輕吹過,柳條微微顫抖著,就像卷起的碧綠珠簾。
而在柳條舞動之間,白色的柳絮如鵝毛般隨風而起,自柳樹上升騰起來,飄向四方,一眼看去,它們就像這春夏之交的精靈,從小青峰上,灑向大地,遠方的田野縱橫交錯,清澈碧綠的水自河道而過,通向錢塘,城市就仿佛鮮活明麗的一張畫卷,被攤開來,呈現在這個世界。
哼著歌兒的王蘭,情緒很不錯,還有心思回答謝玄那些有的沒的。
“姑娘啊,我是真頂不住了,公子這兩天清醒的時間長了,人也恢複精神了,今兒已經開始挑刺了,”徐有福苦著臉走過來。
王蘭猛地回過頭來,“不會露餡了吧?”
“那倒是沒有,我瞎胡混過去了,可是……”
“你真笨啊,我不是都教給你了嘛!”謝玄聽的皺起眉,雖然是個小孩,卻叉著腰,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哎呦,公子啊,你確定謝姑娘是這麽教給你的?什麽長嘯一聲,一拳打碎了牆壁?”徐有福吐槽了一句。
王蘭聞言,頓時不滿地看過去,謝玄吐吐舌頭,“我這不是覺得應該修飾一下嗎?”
“唉,”王蘭歎了口氣,“等你姐姐身子好了,看她怎麽修理你!”
謝玄馬上站直了身子,一副討好的笑容,像一條小狗似的試圖引起王蘭的同情心。
“姑娘,謝姑娘好些了嗎?解藥有用嗎?”徐有福問道。
“毒已經解了,不是我說啊,你家公子平時都是在研究些什麽啊,毒性倒是不大,各種亂七八糟的瞎搭配,你偷出來的解藥都有十幾種。”
王蘭不滿地瞪著徐有福,作為一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對於這種下毒行為,她向來是排斥的。
徐有福一臉的無辜,仿佛在說,我就是個仆人,你可是他妹子,自己兄長這麽奇葩,怪我?
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緒,王蘭俏臉一紅,跺了跺腳,“算了,等他好了,我去找他談!”
“有福,記住了,這是謝姑娘吩咐的,絕對不能讓你家公子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不管你怎麽撒謊,反正完成任務!”
“是。”
離開了王凝之住的小院,王蘭提著草藥,回到山上,徑直去了客房,站在門口:“謝姐姐,我能進來嗎?”
“進來吧,門沒關。”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輕輕推開門,王蘭走了進去。
小小的屋子裏,幹淨素雅,隻有牆壁上掛著幾幅字,字跡或飄逸,或樸素,或靈動,或沉穩。
一張桌子就在窗戶邊,上頭擺著一小壇花。
謝道韞就坐在床邊,一襲單薄的白衣,手裏拿著一卷書,手指輕輕地點著書頁,可是袖子邊上的手腕,卻纏著一點布,還有淡淡的藥味從中散發出來。
而她白皙的脖頸,也纏著些絲布,隻不過她本身皮膚極白,乍一看上去,仿佛那些絲,隻是領口一樣。
“謝姐姐,明日的草藥準備好了,你記得要換上。”王蘭放下手裏的籃子,給自己倒了杯茶。
“多謝妹妹。”謝道韞微微一笑,嘴唇也有些發白,不過她的眼眸,還是一往既往的明亮。
“我剛從書院裏來,兄長已經清醒多了,今兒還食欲不錯,還慫恿著徐有福去後山偷雞。”王蘭笑著開口。
謝道韞低下頭,輕輕一聲笑,“還真是沒心沒肺。”
“姐姐,你為什麽要瞞著他呢?這次你為了救他,又燒傷,又中毒的,更別說那些毒針還是他的,怎麽……”
王蘭喝了好幾口茶,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聞言,謝道韞瞧了她一眼,反問:“你覺得,要是你兄長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
王蘭很仔細,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有點兒不確定,慢慢回答:“想不出來,兄長做事兒一向天馬行空,不過肯定會想法子答謝你就是了。”
“對,那你還覺得我該告訴他嗎?這臭小子一向看我不順眼,”說到這裏,謝道韞聲音明顯有點不爽,“要是他知道了,還保不齊會想出什麽稀奇古怪的辦法來示好,到時候反而成了我的煩惱。”
“就比如,他知道我喜歡看花,所以就把山上的花都給摘下來,擺在我屋外,兩天時間,全都幹了死了,然後山上也變得光禿禿,你覺得是好事嗎?”
講道理,王蘭很想說不會這樣的,但是又實在不敢打包票,隻能尷尬地又喝了口茶,在心底吐槽幾句,怎麽這個兄長,就這麽不著調?
“可是,你父親都來信了,再有半個月你就離開了,難不成永遠都瞞著他啊?”
“瞞著,”謝道韞口氣直決,“就是因為快要走了,我可不想再給他費心了,煩得很。”
“對了,謝玄呢?”
“跟著徐有福下山去了,有福打算去錢塘買隻燒雞給兄長,省的他惦記我家的,好像還要去徐婉那裏玩。還請了我家劉大爺去兄長那裏候著了,不過劉大爺也不樂意去,兄長那張嘴,實在是吵鬧。”王蘭哭笑不得。
“哼,有其主必有其仆,主仆倆,就沒個好東西!”謝道韞不知想起什麽,突然惱恨地罵了一句。
王蘭眨眨眼,摸不著頭腦。
……
柳絮紛飛的時節,錢塘的天空裏,時不時也有幾隻晚放的風箏在輕輕飄著。
鳴翠樓裏,隨著老先生那一句‘欲知後事如何’響起,場麵又一次熱烈起來,不過這次大家都是在笑著罵上兩句,怪他又吊人胃口。
而老先生不以為意,笑嗬嗬地拱拱手,還和幾個相熟的約著等下街邊品茶下棋。
“有福大哥。”小丫抱著已經編織好的花樣,從後頭走了過來,笑吟吟地坐在徐有福旁邊,和謝玄大眼瞪小眼。
看了會兒,小丫一邊和徐有福聊著,一邊從身邊的小包裹裏,取出顆糖來,遞給謝玄,誰知道謝玄不屑一顧:“我又不是小孩,吃這個作甚?”
“真不吃呀?這可是我清晨起來,去排隊買到的,這幾天錢塘來了個廬陵那邊的果商,這是他家自己做的,美味得很噢。”
說著,小丫輕輕撕開包著糖果的彩紙,把一顆碧綠色的糖塞進嘴裏,頓時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呀,真甜!”
看著一邊謝玄都快流口水了,還是在裝模作樣地假裝研究著自己的指甲,小丫和徐有福對視一眼,偷笑兩聲。
“小丫,把糖果都拿出來,謝公子,你幫我帶些回去給王公子。”徐婉抱著琴,走了過來,恰好看見這一幕,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小丫,開口吩咐。
小丫聞言‘噢’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掏出一個小包來,裏頭都是色彩繽紛的糖果,遞給了謝玄。
謝玄眼睛亮亮的,第一次發現這個大姐姐似乎也不錯,讓自己來帶,要比徐有福強多了,最起碼這些糖果也沒個數,自己路上偷吃兩顆,肯定是不會被人發現的。
“有福,公子今日如何了?”
徐婉當然明白謝玄的那點小心思,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開始問起王凝之的情況。
“精神好多啦,吵著要吃雞,我這不是下山來買燒雞了麽,要是晚上他吃不到,估計就要連夜去偷山長家的了。”徐有福悲歎一聲,又說道:“徐姑娘,你不是說打算去看他嗎?”
“嗯,過些天吧,最近比較忙。”徐婉隻是笑笑,輕輕端起茶杯,卻在翻滾的茶水中,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早晨,天邊的火燒雲。
三日前,清晨,明亮的朝陽驅散了夜的陰霾,柔和的清風輕輕滑過,讓奔波了一晚的徐婉,終於輕鬆了一點。
抬起手臂,用剩下的半截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等反應過來衣袖已經焦黑,忍不住無聲笑笑,看了一眼身邊靠在樹上,衣衫破爛,形如乞丐,昏迷不醒的王凝之,她又把目光轉向河邊打水的那個身影。
昨夜,謝道韞將她和王凝之帶了出來,為了避免山上來人,連夜奔逃,可是大火已經將旁邊的馬兒驚跑,於是,謝道韞背著王凝之,整整走了一夜。很難想象,她那麽清瘦的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力量。
雖然自己也很想幫忙,可是實在背不起來王凝之,隻能在路上攙扶著謝道韞,一同行走。
“這件事情不要告訴他。”
恍惚間,水壺到了麵前,徐婉笑了笑,抿了抿幹枯的嘴唇,接過來喝了一大口,這才問:“為什麽?他不是一向與你不和麽?這次以後,他再也不敢跟你放肆了。”
“哼,我不稀罕他的感激。”
謝道韞的衣服也有些破爛了,隻能撕開王凝之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隻不過她露在外頭的手臂,已經被火燒的發紅,甚至還有些地方都發黑了。
而她的手指,也有幾個水皰,甚至還有幾個地方在流血,看那樣子,是針!
“你?”
“嗯?”謝道韞皺了皺眉,順著徐婉的目光看過去,‘哼’了一聲,“本來要推門窗的,誰知道推不開,手探進去反而有毒針,逼得我爬牆上房。”
說到這裏,還瞪了一眼那邊人事不省的王凝之,沒好氣地鄙夷著:“怎麽不幹脆死了算了!”
徐婉隻是笑笑,眼神卻有些莫名,問道:“那我該怎麽說呢?”
“我會編個故事,告訴徐有福,讓他來跟你講,先把這個死人弄回去,免得治療不及時,還真死了,那我就白費力氣了。”
望了望城門,已經打開了,謝道韞走上前,惡狠狠地掰開王凝之的嘴,灌了點水進去,又把水壺遞給徐婉,“擦擦,臉上都是灰。”
等到徐婉大略洗了洗臉,兩人對視一眼,謝道韞走到樹邊,揪住王凝之的領子,手段粗暴地把他拽起來,徐婉幫著又一次把他扶到謝道韞背上。
謝道韞的身子明顯矮了幾分,也不再挺立,隻是悶悶說道:“走吧,趁著這會兒人少,趕緊入城,不然還要被人圍觀。”
徐婉點點頭,扶著王凝之的身軀,跟在謝道韞的身後,往城裏走去,看著眼前那個明顯已經體力不支,卻一聲不吭的身影,嘴唇輕輕啟合,無聲:
“你不稀罕他的感激,是稀罕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