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重發
“投胎是個技術活兒?”
程宗猷笑嗬嗬,“這說法倒是有點兒意思。我曾在少林寺住了十年,不過投胎轉世什麽的,我是不信。生在什麽人家或許都是天意吧。如果個人不成器,就算祖上有金山銀山都不夠敗的。”
李自成送上奉承,“那是!老話說的好,‘天下之本在家’。千家萬戶都好,國才能好。老先生家風淳樸,溫良恭儉讓,這才家道興旺,長盛不衰。實在應該大力旌表弘揚。”
“大統領謬讚了,不敢當不敢當。”程宗猷容光煥發,笑成眯縫眼。
李自成轉而說道:“老先生,你說在這個世道,一個人吃喝不愁了,他接下來還會擔心什麽?”
“擔心……”
程宗猷一下就想到了利民當鋪,他本來就是以這個借口找上門的。
“自然是擔心安危。即便家財萬貫,在亂局中也朝不保夕,擁有更多的家財反倒成了更多的禍害。因為,流賊們最愛吃大戶!”
“……”
李自成道:“是的。所以趙德勝需求層次理論中的第三層,就是安全需求。其中包括對人身安全、財產安全、生活穩定以及免遭痛苦、威脅或疾病等等。
老先生,我可以交個底,十年之內,這個世道無法安穩。未來的三五年絕對會越來越亂。你打算如何自保?
官軍肯定靠不住;若是結寨自保,能擋多久?能擋住一萬人圍攻?對方要再加五萬你抵擋的住?
這兩條路都行不通。”
程老漢疑惑道:“你怎麽篤定世道一定會亂下去?流賊隻是求碗飯吃,若一二年內風調雨順,他們自然解散了。到時候隻剩下大順軍,你能抵擋多久?”
李自成道:“我若是說能夠未卜先知,你大概不信。這種手段我用過太多次了,我實在已經厭倦了。單說一件事,前幾個月黃河兩岸數萬人修堤,是我出的銀子,一共用了九萬兩。”
“原來是你?!”程宗猷不由得肅然起敬。
他進入河南後不止一次聽人說起“神僧”事跡,誇的簡直是活菩薩下凡。各地都給供了牌位,孟津縣還專門為此修了座廟。
六月份連綿大雨,很多小河流都溢了,一向是禍害的黃河卻被牢固大堤馴的服服帖帖。
若黃河泛濫,遭災的人口不下百萬。“神僧”救人無數。
程宗猷起身作揖,“功德無量!”
李自成站起客氣,“應該的。大順軍是子地兵,老百姓就是我們的父母兄弟。自家人不分彼此。”
程宗猷又誇讚幾句後,提問,“那,你圖個什麽呢?你真就是道德高尚之士?還是為了南麵稱皇?”
李自成請老漢落座,然後說道:“還是用趙德勝需求層次理論來解釋。
我出身富豪之家,我不缺吃穿,妻妾兒女成群;我有金鍾罩鐵布衫,我不缺安全感……”
程宗猷皺了皺眉,他實在不願意相信什麽狗屁金鍾罩。以後混熟了再討教吧,現在先看短毛表演。
“……我家裏父慈子孝,親戚和睦,好友成群;知縣老爺的花廳是我每天喝茶的地方。這是需求層次理論的第四層。概括說就是被人接納、愛護、關注、鼓勵、需要及支持等的社會交往需求。”
“第五層是尊重需求。簡單理解就是讓別人高看自己一眼。比如我外在一表人才瘋流倜儻,內在既不短小也不無力,人見人愛,主要是說女人哈……”
“……”程宗猷無語。
“……女人當然都尊重我;我在縣裏樂善好施,人人稱頌,朝廷都下旨表彰。我有成就、有名聲、有地位,我什麽都不缺。我若去考進士易如反掌,隻是我不屑。
反之,老先生,你說做為商人,在大明治下是什麽地位?一個芝麻小官就可以找由頭扒了他庫子打板子,當眾丟醜,他有尊嚴嗎?他有家財萬貫又如何?還有名列賤籍的那些人呢,一般是娘生爹養的人,他們有沒有得到過尊重?”
“唉……”程宗猷歎口氣。
李自成道:“需要說明一下,並不是較低需求滿足後才能產生較高需求,兩者不衝突。比如一個有脾氣的人餓的要死,給他個女人也玩不動,但如果有旁人嘲笑作踐他,這個人會暴起討回尊嚴。他就跳過了第二、三、四層,直接到達第五層尊重需求。
再往上一層就是自我實現需求。也就是我為什麽起兵造反的原因。
對我個人來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各方麵的生活都很好。
當年我做完《米脂調查報告》,我產生了一種使命感。我不能一個人過得好,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過得好。
不止是讓窮苦老百姓吃飽飯。還要讓賤籍抬頭挺胸堂堂正正做人,還要讓商人光明正大穿綾羅綢緞,讓他們隨便出入衙門參政議政,與官老爺坐在一處商議國事……
當然,自我實現並不都是像我這種。
老先生應該很早就有這一層的體會了。您年輕時不惜一切跑去少林寺學藝,這就是一種自我實現的表現。”
程宗猷點點頭,“你的理想很偉大,我自愧不如。”
李自成又開始吹噓,“我目前隻是世人眼中的‘流賊’,可已經不惜花大代價治理黃河水患。若我坐了天下,老百姓的生活絕對天翻地覆。
僅舉一例,將來到崇禎十四年,江南大旱。初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江南水鄉,居然會出現旱災?
而導致旱災的原因又僅僅是半年沒下雨。江南缺水灌溉嗎?當然不缺,缺的是水利,可是大明朝廷並不管。
半年沒下雨,鬆江府百姓就開始吃草根吃樹皮。民死道路,填溝壑者無算。上嗨縣衙門前都躺了一地屍體。人尺人的慘劇天天都在上演,小兒被烤煮無數。
程老先生,那可是鬆江府,魚蝦遍地的地方,居然因為半年沒下雨就成了人間地獄。不光可歎亦可恨!大明的官府衙門都在吃屎嗎?”
李自成唉聲歎氣,“我可以預知後事,但是誰信呢?我隻是一個‘流賊’罷了。黃河近在眼前,我可以出工出力防範水災。但江南呢,再讓我帶上十萬銀子提前去修水利?我天天被官軍攆的雞飛狗跳,我做不到啊!”
“老先生,若想拯救天下黎民百姓,我是不是應該盡快推翻大明?朱家早該退位讓賢了。”
李自成撓了下頭皮,繼續說道:“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嚐試用大道理說服他人了,往後不會這麽幹了。我覺得實在沒必要。難不成真就少了張屠戶,就要吃帶毛豬?天下有的是人才願意加入大順軍。缺了張三李四還有王五趙六。我不稀罕再多費口舌了。”
李自成伸手端起茶盞,“其實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講那麽一通大道理不如說幾句實在話。
曾經闊氣的要複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曾闊氣的要格命。大抵如是。
闊氣人總共才有幾個?絕少數。大順軍振臂一呼,天下民眾從者如雲,闊氣人能對抗天下大勢?他們要麽在洪流中淹死,要麽及早上船。
想坐船過河就先掏錢,別等坐滿了你幹著急。畢竟船上的位置有限,那時候你掏再多銀子都沒用了。”
程宗猷伸手端起茶盞,“今年我出銀三十萬兩。以後每年報效軍需不少於十萬兩,直到大統領南麵稱尊!”
“……”
李自成內心一震,差點把茶盞摔了。
程宗猷真他釀的是個大土豪。
徽商有錢,南明時清軍攻江陰城,正在當地的利民當鋪東家程壁治一人就拿出17.5萬兩白銀資助明軍。可見豪氣。
老李穩住心神,佯裝淡定的喝了口茶。
“隻需五六年之後,老先生每年入賬不會少於二十萬兩。”李自成放下茶盞,表明了態度。
程宗猷抿口茶放下,拱手道:“我財力有限,這是若幹徽商集體報效。其實我不在乎能不能賺回二十萬,隻是為大統領的天下大同、理想之國盡一些綿薄之力。”
李自成抱拳,“是的,我們都願為萬千黎民百姓能安居樂業不惜奮鬥終生。”
……
魯迅說——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麵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鬧。
……
格命,革格命,革革格命,革革……
……
魯迅還說——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裏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未訂的畫集;外麵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