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清化鎮的救濟糧
天災難避死何訴,
皇上喚,宰相呼,
官疼國愛,聲聲入廢墟。
兩萬萬人共一哭,
縱做鬼,也幸福……
可是有些不識好歹的泥腿子並不想要這種幸福。
烏泱泱的人群蜂擁趕到範家寨。①42
牆頭上的範財主佯裝鎮定,熱情的打招呼:“那不是刺蝟嗎?你小的時候跟著你娘到咱家來捶布,你犯了羊羔瘋,是我趕著馬車帶你去瞧病的!你忘啦?”
刺蝟從肩上卸下鍘刀,拄在地上,“大爺,沒有別的意思。餓呀,給口飯吃吧!”
範財主轉頭吩咐家奴,“栓柱,趕快騎馬去縣裏報官。”
拴柱推脫,“這事太大,換個人吧。”
範財主:“三兩銀子!大爺的身家性命全在你身上了。快去!”
拴柱勉為其難的接受了。
老範轉頭又朝牆外賠笑,“刺蝟,給大爺個麵子,給你一石小米,爺們帶他們再去別處尋尋。”
刺蝟大聲回道:“大爺,既然來了,就什麽也別說了。今天都在你家吃了。不管吃多少,那災後再還你不就行了嗎?”
此時範少爺對身旁佃戶說:“瞎鹿!一人兩升小米,帶著大夥跟他們幹!”
瞎鹿摸著肚子為難道:“少東家,幹是想幹,就是見天挨餓,身上沒有勁……”
“孬種!”範少爺怒極了。
範老爺看著外麵成百上千的饑民,心裏發怵。
悔不當初啊,曾經有山西人跑來推銷竇大利牌火炮,他沒舍得置辦。現在抓瞎了。
老範一琢磨,對方千把人,每人吃二斤撐死他們,那也沒多少糧。安全起見,還是放那群領頭的進來吃飯算了。
於是,範家寨裏就像過年一樣熱鬧了。
這邊胡吃海喝著,栓柱氣喘籲籲跑回來了。
他在屋裏大聲嚷嚷道:“大爺!兵……”
“縣裏的兵來啦?!”範老爺大喜。
栓柱喘口氣,“不是!是流寇!正在山後過兵,我,我過不去……”
範老爺一拍大腿,“你……你把大爺害苦了呀你……”
饑民頭子刺蝟站了起來,“爺!鄉親們在你這兒吃點飯,你都去搬兵?爺,你怎麽這麽毒啊!”
範老爺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爺一時糊塗,給你賠不是了。鄉親們吃吧,吃飽吃好……”
刺蝟抓起碗就砸過去,“我讓你吃好……”
寨子裏大亂。
……
“爹,啥叫逃荒呀?”
“沒有吃的了,你願意餓死啊?”
“不願意餓死!”
“不願意餓死,出門尋吃的,就叫逃荒。”
有些人說荒年為啥不捕魚,為啥不打獵?
確實,河裏魚很多,山裏肉更香。
可那些都是技術活,你就算找來了工具,下河可能喂了王八,上山可能變成虎豹糞便。結果飯沒吃上,反倒成了對方的口糧。
瞎鹿他娘沒理會爺倆對話,隻看著遠處的範老爺,“我說有災好,叫他家也變成了窮人。”
瞎鹿歎氣,“再窮也比咱家強。人家車上拉著那麽多糧食,到哪兒都餓不著。人家逃荒還不忘帶著貓。”
之前範老爺的兒子在亂民哄搶中被打死了,他帶著老娘、懷孕的兒媳、閨女以及一隻貓出門躲災。
至於刺蝟,寨子裏起了大火,麻稈浸著油,那幫饑民的領頭人都活活燒死了,其他饑民搶完糧食銀子就作鳥獸散。
然後,流賊又到了。範老爺不得不跟著“逃荒”。
範老爺正在安慰閨女,“咱跟這些人不一樣,咱不是去逃荒,咱是去躲災。長則半年,短則三個月,咱就回來了。”
他想多了。
一隊官軍路過,把他的驢車連帶糧食全幹走了。
一地雞毛。
瞎鹿女人看著婆婆的屍體,目光渙散,“死了好,死了不受罪。我還想被官軍打死嘞!我不想再吃樹皮了,早死早托生……”
“這臭娘們!我楔死你!”瞎鹿怒了。
明末,一般老百姓的出路在哪裏?
恐怕隻有兩種選擇——
要麽像條狗一樣活著;要麽做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壯烈的去死——死於流寇之手;死於官軍之手;死於地主之手;死於亂民之手,或者死於韃子之手。拚過命至少不會有遺憾。
曆史已經給出了大部分人的答案,好死不如賴活著。
但是在這個黑暗淒慘的歲月裏,又有多少人沒能有機會做出他們自己的選擇?他們還沒來得及選擇就暴屍荒野了。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被這句口號掩蓋的另一種更普遍的狀況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忍耐。
小民發如韭,剪複生;小民頭如雞,割複鳴。
忍耐衍生悲哀,而反抗往往產生悲劇。
所以,哪怕活著像一條狗,那好歹也是活著。
……
範老爺上前勸說瞎鹿。
畢竟是當過老爺的人,他臨危不亂,還開導瞎鹿、拴柱兩家人。
“咱現在是砂鍋搗蒜一錘子買賣,山西咱還得去。等到了陽城立住了腳,就好辦了。哪怕老家的產業全撇掉了,我知道怎麽從一個窮人變成財主,不出十年,你大爺我還是東家。”
擱長工麵前扯呢,看能不能糊弄到一個力奔兒供他剝削。
一個圍觀後生說:“老爺,到時候我還給你當長工。”
不當長工能怎麽辦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莫欺少年窮!
莫欺青年窮!
莫欺中年窮!
莫欺老年窮!
死者為大……
這是絕大多數人的一生。
範老爺忽悠了一個長工,挺高興,沒想到瞎鹿和拴柱兩人不大願意。
兩人也算有點見識,投奔大順軍不比給地主當長工強?尤其是瞎鹿,他老婆整天被地主兒子勾搭,但凡有條別的活路,他再也不想伺候範財主了。
他們在路上已經聽說清化鎮有“賊青天”給饑民放糧,所以沒必要再往山西跑了。反正據說兩處造反的都是一夥人。
這邊眾人爭論著去處,中所副千戶沈立已經憂傷的從田莊返回。
他遇到了這幫上千人的饑民。
前地主範克儉身上的皮襖雖然被扒走了,至少還剩下兩件光鮮衣服傍身,在饑民中自然顯眼。沈立拍馬來到跟前打聽情況。
老範一仰頭,“有啥好說的?前頭鬧水災,死了許多人,剩下沒餓死的窮小子就滋了事。拿著幾把大鍘刀、紅纓槍,占了俺家一座小樓。他們殺豬宰羊,說要起兵,一時來俺家吃白飯的有上千人!俺家就敗了……”
旁邊的拴柱吸溜下鼻涕,“他們也是餓得末辦法!”
範老爺一跺腳,“你給誰說話了?餓得末辦法,那也不能搶明火呀!”
拴柱抄著手不說話了。他心說,你個老財有錢有糧,不搶你搶誰?總比活活餓死好。
沈立無語歎息。
是這樣。大水,大饑。餓死人。孤兒啼,寡婦哭,盜賊蜂起。
天災臨世萬民苦。
他又問眾人要往哪走。拴柱說要去清化鎮吃救濟糧。
沈立說怎麽能去投賊?官府很快就會賑濟百姓……這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千戶老爺還想勸勸這幫饑民,可是眼角餘光一瞅,無數饑民正朝他圍攏過來。
沈立騎著馬,那匹小矮馬怎麽也有五六百斤肉。
“啪!”
沈立一甩鞭子,催馬就逃。
他回頭瞅了眼,糙!那幫饑民居然跟著跑起來了。就你們餓的那個求樣子能跑得過馬?
饑民們當然不是追馬,是隊伍最前頭開始亂的,驚慌一直蔓延到隊中。
有人喊前頭殺人了,有人說官軍又來搶糧了,也有說是流寇打過來了。
好在也有另一種說法稍微沾了點邊,前麵流寇和官軍正在交兵,殺的屍橫遍野。
實情是大順軍的賑災小隊壓著糧食正往這邊走,半路遇到了七八百鹽兵。
鹽兵是從懷慶鹽戶中征召來的,三個月前才成軍,倒也做為啦啦隊跟流寇打過幾仗。
磁州道祝萬齡帶著一千多毛葫蘆兵還駐紮在新鄉防備流寇,他先讓鹽兵回老家找飯吃,順便給他也帶回點糧草。
鹽兵們驟然遇到大順軍,嚇得掉頭就跑。
河南巡撫標下的中軍官曹鳴鶴帶著隊伍一口氣逃了二裏地,卻沒見流寇追來。他又派人返回去查探。然後得知流寇也往回跑了。
“他奶奶的,功勞到手!”
曹鳴鶴大喜,急忙率隊又返回追擊。
大順軍這邊,姚奇英隻帶了一支小隊八十來人,推拉糧車的民夫倒是有四五百人。可是又不能指望民夫們幫忙打仗。
姚奇英乍見明軍,帶隊就往回跑。
情報上並沒有提到這裏有明軍,他不敢托大。
另外還有個原因,姚奇英已經變了,變得一點風險都不敢冒。
他很早前聽副哨長王高說過一句話:要成功,先發瘋,頭腦簡單往前衝!
姚奇英參加敢死隊瘋過一次,衝過一次,果然成功了。
他現在已經謀劃好了後路,隻等著退役過小日子,不願意再發瘋了。他不會犯錯誤,但也不想冒風險再立新功。
大順軍從清化鎮出來的時候帶著兩百多車小米、高粱,一路走一路散糧,當前還有百十多車。帶著累贅自然跑不快。
姚奇英一看明軍又追來了,急忙下令讓民夫先跑,不要管糧車了。民夫們毫不客氣的每人扛了一袋糧就跑。
八十多騎大順軍也撤了半裏地,遠遠的圍觀明軍。
“這是什麽情況?請君入甕?還是空城計?”
曹鳴鶴不敢大意,馬上叫停了隊伍。
雙方隔著糧車,開始互相行注目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