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後生可畏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李自成一覺睡醒,仍然生龍活虎。他還在院子裏打了一套八段錦。
張慎言暗地裏愁眉不展,毒藥都放不翻?這短毛後生難道真是個奇葩?
吃過早飯,兩人相跟著去串門。
屯城東麵山溝裏住著孫氏。
一門三兄弟,同朝為高官。
老大孫居相,原戶部尚書銜,總督倉場,也稱倉場尚書。①倉場就是官設倉庫,大銀庫大糧庫之類。明代六部及某些衙門銜職分開,比如戶部可以有兩三個尚書,但主事的隻一個,其他類似於本職+職級+榮譽稱號,享受xx級待遇或者xx級。
前頭劉伯溫多少代孫就是被老孫奏參砍的。然後果然出現了星變,老孫“星變應詔,言時政十二事,並觸忌諱。”打臉了。
去年七月,孫居相跟陽城老鄉戶科給事中楊時化書信往來不斷。某次被錦衣衛搜羅到了,內中有言“國事日非,邪氛益惡”。②楊時化先投順後投韃
崇禎皇帝聞之大怒,立即逮老孫下獄,尋遣戍邊。
老二孫可相,前左都禦史,剛亡故。
老三孫鼎相,前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湖廣、提督軍務。天啟時被閹黨彈劾,罷官回鄉。崇禎元年,起戶部右侍郎不就。
孫鼎相深知朝堂險惡,當什麽官呢,在家讀書養花蓋園子多舒坦。
老四孫立相在村裏開私塾,不說他了。
此地富商甚多,做高官的也真不少。可能算相輔相成吧。
有張慎言陪同,李自成順利進入孫家大門。
三人扯些閑話聊了聊,接著談起朝政時局,順帶說起了孫居相。
李自成拐彎抹角提醒三孫,大孫沒兩年好活了,要不要想辦法“接”回來。
孫鼎相哪敢胡說,萬一來的是錦衣衛呢?
好在有張慎言幫襯,為李自成擔保。
“叔享兄,你別看這位後生是短毛,學問通百家,堪稱天縱之才!五百年難得一見。”
“哦?”孫鼎相大感意外。張慎言的為人他清楚,絕不會胡亂吹捧。
他剛看完《夢溪筆談》,於是隨口道:“短毛,我且問你,‘月有陰晴圓缺’,為何有‘圓缺’?”
李自成笑了,“老先生,咱能不能聊個高深一點的話題?比如小學四年級五年級的?”
“……”
孫鼎相盡管不太清楚小學四年級五年級是個啥,但也知道短毛在鄙視他的問題膚淺。
“嘿!你個短毛!”老漢一歪脖子,“你且答來再說。”
“嗬嗬。”張慎言饒有趣味的看著兩人。
李自成說道:“東漢張衡有言,‘月光生於日之所照,魄生於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光盡也。’”
孫鼎相追問,“那你也認為是月亮本身不發光?張衡還說月亮被‘暗虛’擋著就會發生月食。以為然否?”
這老頭還挺好學,李自成也就不吝賜教了。
“‘暗虛’嘛,西晉劉智解釋了。‘言暗虛者,以為當日之衝,地體之蔭,日光不至,謂之暗虛。幾光之所照,光體小於所蔽,則大於本質。今日以千裏之徑,而地體蔽之,則暗虛之蔭將過半。夫星亡月毀,豈但交會之間而已哉,由此言之,陰不受明,近得之矣。"。
宋元之際的馬端臨說的更明白,‘月本無光,受日為明,望夜正與日對,故一輪光滿。或月行有遲疾先後,日光所不照處則為食。朔旦之日,日月同宮,如月在日上,掩太陽而過,則日光為所遮,故為日食’。
直白說,月亮本來無光,受太陽的光,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初三四,月身斜對太陽,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七分暗,就像一牙似的。其實,月球並無分別,隻是半個明半個暗,盈虧圓缺,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與月球毫不相幹。”
這原理連宋徽宗都知道,“月假日光,行於日所不燭,亦以為蝕。日月之光,蓋未始虧,人望而然。古之人以曆推步,先期而定,實數之常。”
但是他又說,“然日為陽,人君象也,為陰所掩,不可不戒。”
曆代皇帝們常常因為日食之類的下罪己詔,他們明知道是自然現象,可還要搞迷信活動。不是因為無知,大概是因為“若古之訓,罔敢怠廢。”
還有,皇帝祭祀山川是為了拜神迷信?《淮南子》早說了,是為感恩。山川阻擋了濕潤的空氣,才有雨水形成,有了雨水才有糧食豐收。
愚昧的隻是老百姓。
祖衝之都知道日食形成原因了,然而到一千四百年後的抿國,老百姓還敲鑼放炮怒趕“天狗”,要把太陽從“天狗”嘴裏“解救”出來。他們不是鬧著玩,是真的以為有舔狗。①忘了是南京還是哪,有個名人還登報吐槽了。
再比如,南下出巡的康熙在觀星台上問李光地哪個是老人星。李光地回:“據書本上說,老人星見,天下太平。”
康熙炫耀道:“甚麽相幹?都是胡說!老人星在南,北京自然看不見,到這裏自然看見。若再到你們閩廣,連南極星也看見。老人星那一日不在天上,如何說見則太平?”
上位者並不愚昧無知。再比如說磷火。
陸遊清楚,“予年十餘歲時,見郊野間鬼火至多,麥田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複不見。蓋是時去兵亂未久,所謂人血為磷者,信不妄也。今則絕不複見,見者輒以為怪矣。”
磷火雖然不是人血化出來的,但人家起碼知道跟妖魔鬼怪無關。
至於傳說中見到鬼火後“忽忽如失魂”,或許是因為驚嚇,又或許是因為吸入磷化氫、五氧化二磷等導致的中毒現象。古人就沒法研究了。
可是一般老百姓呢,還以為是鬼魂作祟點的鬼火,愚昧觀念延續千年。
再水一個。
西漢董仲舒說:氣上薄為雨,下薄為霧,風其噫也,雲其氣也,雷其相擊之聲也,電其相擊之光也。
跟雷公電母壓根沒關係,什麽指望去廟裏求龍王爺下雨的靠邊站吧。
……
李自成解釋完月亮的事,孫鼎相捋須讚:“後生倒也博學。”
張慎言一揚眉,“如何,老弟所言不虛吧?”
孫鼎相繼續考校,“宋人楊萬裏有詩‘舊傳月徑圓千裏’。沈括說‘日月之形如丸。何以知之?以月盈虧可驗也。月本無光,猶銀丸,日耀之乃光耳。’‘日、月,氣也,有形而無質’。你來說說,月亮乃是一個徑圓千裏的氣球?”
李自成答:“月徑大概有六七千裏吧,記不清了,具體大小要算一下。太陽可以看做是氣球,月亮不是,月亮上麵有山有土。等明年晚輩送老先生一架望遠鏡,一觀便知。”
“哦?”
孫鼎相看了眼張慎言,又轉回頭,“你不是唬老漢吧?敢不是看了唐代筆記《酉陽雜俎》?難不成月亮上真有八萬二千戶修之?修的是廣寒宮?住著嫦娥?”
李自成笑,“這個三言兩語說不清,一時半會兒也沒法證實。老先生若有興致,咱以後慢慢談。”
孫鼎相又問:“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呢?”
李自成撓頭,“這話有些道理,要從狹義相對論講起,更複雜了,三五年都講不清楚。”
“狹義相對論?你給我用三五句講清楚。”
“……”
“這個相對論……譬如老先生與美女玩耍半個時辰,會覺得似乎隻過了一刻;但如果讓你坐在烈日下暴曬一刻,你會覺得似乎已經過了不隻半個時辰。相對論又分廣義和狹義,實在不好講。”
孫鼎相聽得齜牙咧嘴,琢磨了一下,“姑且信你。”
他又說道:“張衡說‘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黃帝內經》也說‘地為人之下,太虛之中者也。大氣舉之也。’果然否?若是,不可解處就太多了。”
老漢一跺腳,“另一邊的人豈不是頭朝下?大氣也能托著他們不掉下去?”
李自成還沒回答,張慎言先納悶了,“老哥,你啥時候開始弄這些學問了?”
孫鼎相笑嗬嗬道:“窩在家裏一天天的沒事幹,閑得慌。”
張慎言轉頭,“短毛,你且答來。”
李自成放下茶杯,“這個很複雜……”
孫鼎相吹胡子瞪眼,“你可別再說三五年講不清楚。問了半天,你啥都沒說清楚!”
李自成又開始撓頭,“怎麽說呢……比如磁石吧,能吸鐵……”
張慎言一跺腳,“你說這玩意兒能吸人?”
他又一拍桌子,“萬物都可吸?”
李自成點頭,“答對了。萬有引力嘛,萬物都可吸。”
孫鼎相開始撓頭,“會說話就多說兩句,不要老是遮遮掩掩,聽不懂。”
李自成愁啊,“還是比如磁石吧,能吸住鐵,你要用點力,能把兩者拉開。兩者若靠近到一定距離,會自動吸引;若離的太遠,自然無效。同樣道理,我們腳下的地球雖然能吸萬物,隻要你力氣夠大,往天上扔塊石頭,若能高到三四百裏它就一去不複返了。”
“神奇!”
倆老頭兩臉懵。
李自成說道:“這個好理解吧,你往天上仍石頭,是不是越用勁扔的越高?人力當然是有限的,可以看炮仗和火箭,飛個十丈二十丈高都有,若用更多火藥……太複雜了,說不清了。”
孫鼎相非常不滿,“你就說你能說清啥,說來聽聽。要新鮮的。”
“改天我給老先生寫本十萬個為什麽……”
“改天的改天再說,你現在給我說個今天的。”
“……”李自成喝口茶,醞釀醞釀,看著杯子想起來了,“拔火罐知道吧?”
孫鼎相道:“‘紙納於罐,用火點燃,放於壯夫腹上,挈之不墜。蓋火氣使之然也。’宋代就知道了,我如何不知?”
李自成歎道:“可惜古人沒有引發氧氣的研究,轉而發展出拔火罐的體係了。”
孫鼎相大口呼吸幾下,“這個就是氧氣?”
李自成解釋道:“不確。眼前看著空無一物,可是氣無處不在,可稱之為空氣。這個空氣啊又由好幾種氣組成,氧氣隻是其一。
咱們吸進一口氣,其中氧氣為我所用,其他氣無用,呼出去了。不信拿個大罐子罩頭,把縫隙都封住,人很快就會感到憋悶。就是因為氧氣耗完了。”
孫鼎相點點頭,“有些道理。”
李自成繼續說道:“燒火也是同樣。若沒有氧氣,火就要熄滅;扇風火就旺,就因為補充了氧氣。還有煉鐵,也要鼓風。再說回拔火罐,為什麽能吸住?裏麵氧氣消耗了,這個,又牽扯到大氣壓……”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李自成讓老漢找來硬紙、杯子。
杯子加水,略超出杯口,因為有張力不會溢出來;再覆紙,稍等片刻。
如果杯子小到毛筆杆粗,其實都不用加紙,除了張力外還有什麽擾動正反饋之類的,反正水也不會流下去。
李自成一伸手,“老先生可端起杯子,倒過來看看。”
“那水不就灑了?”孫鼎相邊說邊動手,小心翼翼翻轉杯子,“嘿!好玩!”
張慎言撇嘴,“紙張怕不是被水吸住了?”
李自成說道:“那你倒掉半杯水再試,看水能不能吸住紙?”
孫鼎相依言照做,水灑了。
李自成耐心的解釋一通大氣壓。
兩位老漢嘖嘖稱奇。
張慎言做了個紙筒,一吸氣,扁了,“這就是外麵大氣壓的?大氣壓強這麽厲害怎麽沒把短毛壓成肉餅?”
孫鼎相急忙道:“這個我能解釋。人人都要呼吸嘛,腹內有氣,和外麵大氣壓抵消了。後生,是不是這個理?”
張慎言反駁:“你胳膊腿裏也有氣?腦袋裏也有氣?”
李自成無奈,“這又要說起血壓了,咱們不扯遠。總之,人生天地間,早已適應了大氣壓,不然人就沒了。”
大統領又給他們科普了為啥“按下葫蘆浮起瓢”。
張慎言驚說既然和重量無關,豈不是可以用鐵造船也能浮起,簡直無稽之談。
李自成懶得辯,隻說能不能浮起自己試一下就清楚了。鐵片要薄,要麽就把鐵船造大一點,計算方法就不提了,“你們一時半會學不會”。
他又說了說虹吸和連通器原理,這個容易驗證。古人早在應用了,隻是不知其所以然。
虹吸被稱為“注子”、“偏提”、“渴烏”或“過山龍”等等。
至於連通器,唐太宗李世民還用之逗弄來朝覲的鐵勒部。搞得蠻子們大為驚駭,紛紛表示:“天子賜我曹此瓶,還部落中傾之,豈不常足酒也?”
等李自成說完幾匹馬拉不開的半球實驗,孫鼎相徹底拜服了。
“後生可畏!學問精深,聞所未聞!”
三人又聊了些閑話,順嘴提起了星座。孫老漢說短毛博學多才,星宮定是寶瓶。
李自成說我七脈已改,脫離天道,不在五行之中。
張慎言說韓愈是磨羯,蘇軾是磨羯,我也是磨羯,可見我們三位文采都差不多。
孫鼎相對他翻個白眼。
直到吃過午飯,三人說起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