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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以理服人

  接下來兩天風平浪靜。


  艾毓初等人來邀請了幾次,李自成跟他們相談甚歡。


  拉拉關係混個眼熟吧,期望他們將來主政一方後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農民軍可以屍山血海打天下,但是治天下還要靠這幫士紳。無解!

  ……


  二月初九,蓋虎婆娘帶著三個娃兒大鬧縣衙要討個公道。知縣老爺一口咬定蓋虎投了流賊,反把她枷號三天示眾。


  到哪說理去?

  隔天,韓金兒進城瞎逛,被李自成偶遇。


  這還客氣啥?哎呀那個幹柴烈火,老李飛上雲霄了。


  “不要了不要了……”韓金兒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老李很惆悵,扶著腰去藥房買滋補物。


  過了兩天高一功也進城了。①順治八年在湘西與土司戰亡。


  他是縣城北麵壺蘆山人,曾跟著“流賊”混了幾個月,和官軍血戰過兩場,慫了。前幾天帶著幾個小弟跑回家當了山大王。


  他聽大哥高立功說了花馬劍的事,於是前來“從龍”。


  順便推銷自己親姐——一位小寡婦。


  原姐夫在婚宴上被拉了壯丁去推車,跟著官軍入衛京師,亡於半路。屍首都沒帶回來。


  李自成非常幹脆的推脫了親事,收高一功當小弟倒是可以。


  接下來李自成閑待的幾天,在鐵鋪裏試著打造槍管,搞了下鉛活字等。曾經模擬過無數次了,手到擒來。


  十七日,韓金兒耐不住寂寞又跑來一趟。


  這回她大發雌威,將李自成斬落馬下。老李認輸求饒。


  高一功不能忍,急忙把高桂英召喚來了。②

  “我姐女紅好,讓她給大哥做套新衣裳。”


  高桂英挺幹練一女子,還認識幾個字,可李自成不能收啊。人家怎麽說也是良家,玩玩不行,扶正又不甘心。


  先留著當小嘍囉吧。


  這頭李自成對上韓金兒屢戰屢敗,實在遭不住了。


  他做了兩塊心形丁香味的胰子,還有盒雪花膏,再加三十兩銀子,總算把妖精打發走了。


  二月二十五日,劉宗敏、劉芳亮陸續回來了。


  田見秀還沒影。


  李自成不想繼續等了。


  一來田見秀家較遠,二來那後生立場不夠堅定,甚至在義軍聲勢最旺時也沒信心打天下。隨他吧!


  最後定下留袁宗道看家,溝通消息,其餘人等隨李自成前往常峁墕。


  大夥兒都明白這就算起事前奏了。


  往後福禍難料。


  臨行前,袁宗第掀開自家照壁上的紅布,給土地神和天地神上了香,祈求保佑。


  李自成雖然不信那玩意兒,但也隨著幾人一起拜了三拜。


  鐵鋪王老漢聽說劉宗敏撂挑子不幹了,氣得把李自成破口大罵一頓,認為都是被他蠱惑了。


  劉宗敏縮在一旁唯唯諾諾不敢吱聲。


  師徒如父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李自成又塞給老漢二十兩銀子,外加一匹布,最後還答應給他養老送終,這才堵住他的嘴。


  ……


  常峁墕在城西六十裏。


  米脂無西門,眾人牽驢挑擔出北門來到無定河渡口。水勢稀疏,不用坐船。


  春風,小麥青,桃杏現蕾,柏柳競爭。


  冬小麥一般農民多不敢種,氣候不好,不定哪天就來寒潮,也怕熬不過春旱。大概再過個十幾天,清明後才會種春小麥。


  然而多數沒有水利的旱田仍然不敢種麥,多種耐旱的小米、高粱、大麥、燕麥等。


  過無定河西麵就進入山區了,山連著山,溝接著溝。


  前行幾裏地是官莊。


  因為小艾家族名聲顯赫,人們都知道柳灣住的都是達官顯貴,祖墳葬的也都是官員,便把此處改稱為“官莊”。


  要問官莊官多少?三鬥三升菜籽數。


  繼續逶迤前行十多裏就到了艾東莊。李自成的前東家艾應甲就住這裏。


  除此之外,艾氏子孫遍布米脂各山川溝壑,艾好灣、艾家坪、艾家墕、艾家峁、艾家畔、艾新莊、艾好咀、艾好峁、艾家溝……


  數都數不清。


  惹不起!

  從早起趕了整整一天路,天將黑時,小隊人馬終於爬上常峁墕。


  劉宗敏卸下肩上糧袋,喘著粗氣抱怨道:“哥啊,多賃兩頭毛驢的事,你看把兄弟們折騰的。”


  李自成笑道:“這算什麽?往後每三天跑一趟十裏地,好好操練操練。”


  “要了親命唉。”劉芳亮當即癱倒在地。


  窯洞裏的李自敬和李過聽到外麵吵吵,撂下碗筷跑出來了。


  “二哥,你怎麽回來了?”


  李自敬是李家老三,李自成弟弟。②

  “二叔,你可算回來了。”


  李過是老大的孩子,隻比李自成小三歲。他爹是過繼來的。③

  眼看米缸馬上要見底了,李過正尋思著去城裏找救濟。


  李自成踢了他一腳,“快去燒火架鍋,先吃飯。”


  李自敬和李過看著地上堆滿的大包小包,口水不爭氣的流了三尺長。兩人答應一聲,忙不迭跑回屋裏忙乎。


  這時聽到動靜的鄰居們紛紛出來看熱鬧。


  李自成客氣的叫他們一起吃飯,眾人半點客氣都沒有,老爺們兒趕緊催促自家婆姨去幫忙。


  這幫人早餓急眼了,感覺都能吃下一頭牛。


  李誠上前搭話,“黃來娃,有沒有見著我家大亮。”


  李自成瞎扯道:“好著呢!吃得白白胖胖,長了有十斤。大前天我還看他讀書寫字呢,說是要上京考狀元。”


  李誠剛喜笑顏開了一瞬,這下又拉起了苦瓜臉,“可不敢胡說麽,哄老漢做甚哩。”


  這老漢也不是個好貨。


  將來他會變成帶路黨,幫知縣老爺挖了李自成的祖墳。


  話說回來,一個莊稼漢能扛得住縣太爺的威壓?不過是為求得一條小命罷了。都是可憐人。


  所以李自成也不想為難李老漢。


  相比提出挖墳主意的吃屎貨艾詔,那就是個斯文敗類,不能給好臉色。他也算讀書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祖墳被刨了,你看看對方什麽反應?何況是李自成這種造反起家的一方梟雄,把艾詔剮了是正常操作。


  常峁墕今晚比過年還熱鬧,一幫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泥腿子美壞了。


  這裏早先有十五戶人家,分住在二十孔窯洞裏。李家算“大戶”,獨占四孔窯洞。因為連年饑荒,現在隻餘七戶人。


  幾十口人在鬧哄哄中難得吃了頓飽飯。


  李自成收到的恭維話能裝滿三籮筐。


  後來把他搞得不好意思了,又給每家送了五斤小米五斤高粱。


  當時就有人跪下磕頭了。磕頭算個啥,為了吃上一口飯,很多八輩子老實人敢去殺人。沒挨過大餓的不會懂。


  當晚,躺在炕上,李過開始一一細數半年來的光景。


  附近十幾裏內誰家死絕了,誰家賣閨女了,誰家逃荒了,誰家小孩兒丟了,總之就是一個苦字。


  劉宗敏吵吵道:“早他娘該反了!老子窩囊夠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活一天算一天。頭掉了碗大個疤,算個求!”


  李自敬嚇得翻身爬起,驚慌道:“可不敢亂說。”


  李過超興奮:“驢日的!咱們先去搶艾土豪!他家毛驢連高粱都不吃,藏的幾窯洞麥子都發黴了。”


  這話又把李自敬嚇得一哆嗦。


  他急忙轉頭看李自行車,“二哥,可不敢聽求娃子胡咧咧,要殺頭的。”


  李過嘁了一聲,“叔啊,我比你還大著兩歲,誰是求娃子?”


  李自敬一巴掌扇過去,“討吃貨!麽大麽小。”


  李過拉起破被子蒙住頭,嘀咕道:“求像!沒卵子!活該餓死!”


  這後生從小爹死娘改嫁,完全是野蠻生長,說出什麽話都不奇怪。


  一旁的劉宗敏偷偷笑的直抽抽。


  李自敬又要發作,李自成踢了他一腳,“安生睡,明個再說。”


  李過和李自敬都閉嘴了。


  李自成十六歲當家,又做爹又做媽,把兩個猴娃子拉扯大不容易。他們不服不行。


  夜深人靜。


  李自成暗暗歎息,這年頭,像李自敬這類老實巴交的人,最後結局隻能是活活餓死。


  因為後知五百年的李自成清楚,今年依然大旱,要到明年五月份陝北才會降下三年來的第一場雨。


  別高興,後年又是整年不雨。


  有幾家老百姓的存糧能堅持住?


  看看崇禎元年馬懋才上的《備陳大饑疏》——


  “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其粒類糠皮,其味苦而澀,食之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後而蓬盡矣,則剝樹皮而食。諸樹惟榆樹差善,雜他樹皮以為食,亦可稍緩其死。殆年終而樹皮又盡矣,則又掘山中石塊而食。


  其石名青葉,味腥而膩,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


  最可憫者,如安塞城西有糞場一處,每晨必棄二、三嬰兒於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土者。至次晨則所棄之子已無一生,而又有棄之者矣。


  更可異者,童穉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更無蹤影。後見門外之人炊某骨以為薪,煮某肉以為食,始知前之人皆為其所食……


  縣城外掘數坑,每坑可容數百人,用以掩其遺骸。臣來之時,已滿三坑有餘,而數裏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幾矣。小縣如此,大縣可知;一處如此,他處可知。


  今之裏甲寥落,戶口蕭條,已不複如其初矣。況當九死一生之際,即不蠲不減(賦稅),民亦有呼之而不應者。官司束於功令之嚴,不得不嚴為催科。如一戶止有一二人,勢必令此一二人而賠一戶之錢糧;一甲止有一二戶,勢必令此一二戶而賠一甲之錢糧。


  等而上之,一裏一縣無不皆然。則見在之民止有抱恨而逃,飄流異地,棲泊無依。恒產既亡,懷資易盡,夢斷鄉關之路,魂消溝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而為盜者乎!


  此處逃亡於彼,彼處複逃之於此……


  民有不甘於食石以死者始相聚為盜,而一二稍有積貯之民遂為所劫,而搶掠無遺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間有獲者亦恬不知畏,且曰‘死於饑與死於盜等耳,與其坐而饑死,何若為盜而死,猶得為飽鬼也。’


  此盜之所以遍秦中也。”


  各縣父母官能不知道治下慘況?朝廷能不知道陝北慘況?他們有什麽應對措施?

  有個屁!


  ……


  一般人理解的糧荒,是一縣一府乃至一省整個地域上都沒有糧食,所以造反了也還是得餓死。


  不對!


  實際的糧荒,是不到總人數百分之一的高門大戶屯了足夠全部人吃二三年的糧食,窮人隻能餓死。


  天再旱,也不耽誤艾土豪仍然有種一千多畝水稻。水澆地更不用說了。


  反觀李自成家裏雖然有十畝地,但都是在山坡上開墾出來的,完全靠天吃飯。再加上又沒肥料,正常年景的產出都頂不上人家四畝水田。災年就更不用比了。


  人比人氣死人。


  艾家已經夠土豪了,但是跟大明宗室比起來,他僅是一根腿毛。


  吉王僅在長沙、善化兩地就占了七八十萬畝良田;蜀王占了成都府七成的土地;福王賜田兩百萬畝;潞王賜田四百萬。


  還有周王、唐王、崇王、秦王、晉王、代王、肅王、慶王、瑞王、趙王、徽王……


  老朱家子嗣昌盛,現在少說也繁殖了十五六萬頭。他們占了多少良田?“固千古所未有也於乎。”①十五六萬較保守,因為很多庶出小豬默認被開除了。比如“……皆庶宗,未請名祿者也……恩出特賜,準入玉牒。”


  除了土地外,宗藩們還截留各地鹽稅、礦稅、商稅、田稅供自用。


  他們又不能幹別的,隻好靠民脂民膏供養著,整日花天酒地醉生夢死。


  有些中低等爵位小豬,“祿糧未支,先已借貸,一領到手,俱歸債主。究其所以,非為酒食燕遊之費,則為賭搏銀蕩之資。”


  純粹被養廢了,就是混吃等死。


  不光是後來的宗室混賬,其實朱元璋很多兒子一樣是混賬王八蛋。按他對其餘文武官員的政策,兒子們多數都夠得上剝皮。可那些寶貝都是親兒子啊,訓斥幾句就算了。


  唐朝杜甫早已預知了七百年後的朱家德性:“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對比一下,人家漢末劉皇叔好歹自食其力,織席販履糊口。


  ……


  饑荒真是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戰國的梁惠王說: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


  就這孟子都不滿意,說他“以五十步笑百步”。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途有餓殍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所以,別甩鍋。


  西漢的晁錯說: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


  所以,饑荒是偽命題。


  如果沒有“聖王在上”,朝廷不賑災,那麽就由李自成來解決。


  他的辦法是——


  把刀架在土豪劣紳脖子上,然後,以“理”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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