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安詳相伴
魏榮光立在旁聽席中央,一張口幾度開閉如同要說些什麽。法官在詢問,身旁眾聲嘈鬧,公訴人交耳密談,被告席上的一眾犯人也是各有訝惑之色,唯獨戴著手銬的梁忠文沒有表情,沒有嘴型和動作,隻是眼神肅然地望著他。
魏榮光感到那眼神就像一隻溫實的手掌壓在自己頭頂,恍惚重回父子初見時,父親克製著情感,淡淡撫摸著他的腦袋,不住地說,“小榮,小榮真乖……”
“小榮真乖。”梁忠文在被告席上無聲相告,“聽爸爸的……聽爸爸的……”
魏榮光被那隻手掌推著,緩緩坐回了旁聽席。
法官宣讀一審判決結果,梁忠文以參與軍火和毒品走私罪與脅迫教唆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塵埃落定。
……
在一審的所有犯人之中,袁勁的量刑最輕,被判了五年零六個月,本來已屬萬幸,但他還是異常不滿地提出了上訴,並在上訴時期申請保釋出獄,等候二審。
當時梁忠文已在保外就醫中,袁勁懷著一片報恩之心前來探視,卻遭到了梁忠文的斷然拒絕,連個麵也沒見上。
袁勁有些不明所以,但馬上就領悟到,這一定是繼父仍在做戲給警察看,便也不再往醫院跑了,而是轉頭去處理一些令自己關心得茶飯不思的事情。
早在刑拘期間他就聽說了徽野的改朝換代,魏榮光的股份已經不聲不響地超出了他許多,且不論他還是戴罪之身,就算以後刑滿釋放,徽野分給他的也隻會是一點餅幹渣了。
梁忠文的全部財產都已充公,股權也必將強製拍賣,不可能留給繼承人一分,這樣一來,即使袁勁從獄中熬了出來,也不過是剛爬上岸的一條落水狗而已,這萬萬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有個念頭在他腦中馳騁了許久,當夜,他悄悄造訪了市圖書館,塞了點小費向工作人員索要到了二十五年前本市晚報的一些存刊。
袁勁以自己極其精明犀利的眼光瀏覽了一張發行於那年感恩節後的舊報,在社會版捕捉到一處豆腐塊大小的罪案新聞:淩晨有人在海邊的一棟廢木屋中,發現了一具被砸爛頭部的男性屍體,經查證為某袁姓華商的長子,前不久剛剛歸國經營家族副業,同妹妹和妹夫一起生活,現場無凶器,無特別指紋,隻有距離木屋約兩裏處的草叢裏,遺落著一件沾有被害人鮮血的女式外套。
袁勁知道這則新聞說的就是舅舅袁賀雄的案子,案發那天確實是感恩節,自己在國外跟著半死不活的外公過節,媽媽卻連個祝福的電話也沒打回來,一點都不念著她的兒子。
他又翻到兩日之後的報紙,上麵的後續報道不看不打緊,一看幾乎令他驚跳而起:
一名魏姓女子今晨走入警局自首,稱被害者袁某某是遭她毒手。
這恰恰是袁勁苦思已久的一道謎底。
他還在拘留所裏的時候,曾反複憶起邵局長說過的一件事——聶太太在警局檔案室裏,查閱過袁賀雄一案的舊資料。
試問聶太太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和袁家人毫無來往,唯一的交集隻在於魏榮光。殺害袁賀雄的女人居然也姓魏,如今袁家覆沒了,魏榮光卻成了坐收漁利的第一人,這些碎片環環相扣,難道會是巧合?
魏榮光竟然和二十五年前的那場殺人案有關!這是否就是他接近袁家的目的?
袁勁放下報紙取出電話,抖簌簌地撥下了一個號碼。
“盧經理,是我。”袁勁狡笑,“我想見見你,跟你做筆大好的買賣。”
高價聘請來的護工從砂鍋中舀出一碗清而不膩的雞湯,攪了攪,送遞到梁忠文的嘴邊,湯上漂浮著幾朵藥用的茶樹菇。梁忠文說聲“謝謝”緩慢喝下,含笑的目光一直不離病房外的魏榮光。
魏榮光正在門口低聲跟主治大夫探討病情,不曾往父親那邊看上一眼。大夫帶著喜色說道,自從庭審結束後,梁董的情緒整體上舒解了許多,飲食和睡眠質量都很好,中風的左半邊身子也複健得不錯,真可謂否極泰來。
床邊的護工聽見了一絲話風,從鼻子裏出了口氣,立馬將熱滾滾的雞湯灑了半勺在梁忠文輸液的手背上,自詡為道義上的巨人,力所能及地懲治了一下這個販賣軍火毒品的老壞蛋。
梁忠文吃痛,微吸了口氣,這音量本不該驚擾到談話中的人,但魏榮光立刻就發現了,幾步走了過來,“怎麽回事?”
護工飛速抽出紙巾在梁忠文燙紅的手上揩了兩下,輸液的針管回血了也不理,“啊呀,真不好意思啊!我太不小心了……”
見魏榮光麵色微嚴,護工一驚之下捧起碗,又潑出了一圈湯汁,魏榮光敲了敲鼻梁,“算了,你放那兒吧,我來。”
護工悻然起身離開,魏榮光頓了一會兒,才低著頭坐到床邊,先檢查了一下輸液器的針頭,然後端碗執勺,細吹湯汁,一勺勺送至父親口中,整個過程一字未吐,正如他這些日子一貫的狀態,就是不怎麽跟父親說話,更沒有叫過一聲爸爸,除了必要的日常交流之外再無其他,隻是巨細靡遺地早晚照護著,與父親安詳相伴,從來不肯一笑釋怨。
梁忠文自然也不會強求,隻是望著他微微笑,經常自問自答地跟他扯些父子間的家常,“這湯,是她做的吧……和你媽媽的手藝一樣好。”
“嗯。”魏榮光應了一聲,又想起吳若初讓他轉告的,幹巴巴地加上一句,“她問你還想吃什麽,她都給你做。”
吳若初礙於聶家媳婦的身份,無法找到順當的理由過來探望梁忠文,便煮了許多進補的菜,天天讓魏榮光帶到醫院。
其實平時,她和魏榮光見麵也不能太過高調,在軍火案的風頭未過之前,兩人是不可能如正常伴侶一般公然出雙入對的,正如聶鼎和林阡,也有著同樣的顧慮。他們四人的結盟雖在暗處,卻有些難以障人耳目了。
吳若初檢視著這段微妙的關係鏈——她的丈夫聶鼎偏偏愛上了聶家的仇敵,而她的情人,則是軍火案連鎖效應之下的最大贏家……這內情若是被人連成一線,加以推論聯想,多半不利於事。
煙騰騰的一碗熱湯飲畢,魏榮光拿出巾帕替父親擦了擦嘴,發覺自己內心並不真的抗拒這些。一審過後,他盡了一切可能,隻想讓父親的生活更有舒適度,花費了無數金錢精力去酬謝醫生和護士、拉攏警局和法院。將來父親康複後,就能獲準假釋,不必回到監獄服刑,那樣一來,自己的良心是否能夠稍稍安放?
魏榮光蓋上了砂鍋,正要去外麵把碗洗了,梁忠文卻出聲叫住了他。
“兒子,你還有沒有……你媽媽的照片?我……很想看看她。”
魏榮光什麽也沒有回答,碗和勺子碰撞出一陣亂響,他收起它們,聽而不聞地快步出了病房。
梁忠文知道兒子心裏還有個結,怎麽可能會把母親的照片交予曾傷她至深的人?所以,當魏榮光兩小時後回到病房,將一隻小而樸舊的相框遞過來時,梁忠文隻感到悲喜交集,不知該說什麽好。
魏榮光沒看他的眼睛,將東西交接完畢,“你不用還我了。”
說完轉身便走,卻在門外停留了一會兒,透過門上窄窄的一格小窗暗窺房裏的情景,恰似他這一生,總是處在怯然的伺探之中,不敢袒露心聲,不願直接去愛去問,怕失望,怕沒了自尊,隻好躲在角落裏,永遠鑿壁偷光。
梁忠文拿起相框,第一次沒拿住,又跌落在被單之上。黑白照片中的那朵清麗笑渦灼痛了他,是他今生見過最美的驚鴻照影,如故鄉遠山煙水,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選錯了一條人生路,但好在他還能回頭。
“念萍,念萍……你還肯見我嗎?”他在她唇上亦深亦淡地一吻。
那晚,他抱著照片入夢,魏榮光怕他硌著不適,幾次想把相框從他手臂中挪出來,卻遭到他熟睡中的抵抗,隻得作罷。在往後的日子裏,這隻相框再也沒有離開過梁忠文的枕畔,某個夜晚,梁忠文平躺在床,忽然對著旁邊正在加熱一小鍋中藥的魏榮光說道,“小榮,爸爸有話對你說。”
魏榮光沒抬頭,“說什麽?”
“是關於袁勁的。”梁忠文的聲音裏藏著某種銳器。
這番話很長很長,當窗外透進幾聲雞鳴,方才告終。梁忠文好似吐出了心口的一枚結石,合被睡下,將魏念萍的照片放在胸口。
就此陷入了深度昏迷,一直沒有醒來。
魏榮光感到完全不能接受,一遍遍哀懇地追問著主治大夫,“你不是說他已經好多了嗎?你明明說過他以後還能……”
“梁董似乎在做一個夢,一個他不願醒過來的美夢……”大夫憾聲道,“生死,都是聽憑自己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