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懷重圓
“你不是一直在問,芊芊是不是你的孩子嗎?好啊,那我就告訴你,她本來應該是你的孩子……”吳若初狠抹了把臉,不夠,又再抹了一把,“這五年,你常常夢到外婆,而我常常夢到我們的兒子,我在夢裏不停地抱著他哭,我說,‘媽媽沒有保護好你,就算那麽用力地想要讓你過得好,為了你,什麽罪都可以受,可媽媽太笨了,最後還是沒能留住你,媽媽很怪自己……’可我們的兒子為我擦眼淚,說他不怪我,他隻是很想知道他爸爸在哪裏……我說我也不知道,但你爸爸是個好人,你千萬不要恨他……”
“我不是好人,我不是……”魏榮光隻是地上的一塊髒垢,跪在她足前,她隻要一抬腳就可以狠踢過去,但她沒有,她才不會那樣稱他的心,讓他覺得好受!
“你是。”她隻是繼續癡訴,“我想過要把我們的兒子也教得像你一樣好……你知道嗎,懷著他的時候,我天天一個人住在閣樓裏,胡思亂想了太多東西,我想著,要讓他跟你姓,我會捏著他的手,帶他一筆一畫地寫爸爸媽媽的名字,等他滿了十歲,我就把那塊玉給他戴,我還會告訴他,雖然爸爸拋下了我們,但他也很舍不得,他隻是沒有辦法,他太難太難了……”
“你怎麽能不告訴我……”魏榮光五內俱焚,幾乎要把髒腑都嘔出,“如果你當年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說什麽也會留下來!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一個孩子,我想要家……”
“可孩子會想要你這樣的父親嗎?你甚至連自己的父親都恨。”吳若初看著自己腳邊的男人,他就像淩空的巨鷹退化成了那隻沒人愛的孤雛,“你說你想要家?可你的家人還剩下多少?你媽媽死了,你外公外婆死了,你的孩子也死了!隻有你爸爸還活著,你是不是希望他生不如死?對,梁忠文不是個好東西,可你又是什麽東西?你還不是一樣害苦了你的女人和孩子?”
她的每一句每一句都令他無從反駁,為什麽會這樣……他明明是那麽愛她,最後卻是他一點點毀了她!
“如果我們的兒子還活著,知道你拋棄我們母子,他會不會也想向你尋仇?”吳若初嘶叫著說,“真該讓你嚐嚐,被自己的親生兒子仇恨,是什麽滋味!”
魏榮光支撐不住身體,前跌一下,靠在她的腿上將她抱住。
吳若初見他這樣,頓覺心頭酸軟,捂著胸口悲傷得直不起身,“有時候我甚至想,我幹脆就讓那個男人得手好了,我就該乖乖地躺在那裏,隨便他對我做什麽,隻要他別踢我的肚子,別傷害我的孩子……我當時怎麽就那麽蠢,為什麽要反抗他,為什麽不能為孩子想一想!我還沒有來得及看看我們的孩子長什麽樣子,眼睛是不是像你,嘴是不是像我,笑的時候是不是像你,鬧脾氣的時候是不是像我……可他就這樣沒有了,他是我們的寶貝啊……我和你以後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榮光,你要我怎麽原諒你?我們還怎麽回到從前?”
魏榮光不停地流淚,仿佛那個孩子是從他身體裏剝離的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時間變成海水和山丘壓在兩人肩上,他才顫聲道,“可我還有你……你也還有我啊……”
吳若初心念一震,慢慢蹲下身來,想要伸手去撫一撫他的發,對啊,她還有他啊……
可是,就快要觸到他的時候,她卻像被灼傷一般縮回了手。
她太怕再陷下去了……
她站起來,撇下他進了事務所的裏間,扣上了房門。
他和她之間,一切的言語都說盡了……
也該到頭了……
吳若初在房裏呆了很久,直到天黑之後才出來。
魏榮光已經走了,被小曹收整一空的辦公桌上隻有他留下的那麵雕花鏡子。
吳若初握起一看,見鏡麵溝渠縱錯,卻渠清如許,摔爛的部分已被他逐一粘起。他的手工活一向做得很好,要是換了她,肯定粘得又亂又難看。
她將鏡麵對著自己的臉,映出的仍是人麵桃花,流過淚的眼睛還帶著水亮。每塊碎鏡之間都有著一道惱人的皸裂隔斷,卻無損於它們的明澄坦澈。
他仍心懷重圓之意,即使已看盡了這麽多的失去。
吳若初嘴一橫,揚手將那麵鏡子扔進了桌腳的垃圾筒。
可……還沒過十秒鍾,她就奔過去又把它撈了出來,真是沒救了。
就是那一瞬間,她的目光觸到了垃圾筒內的一個廢紙團,上麵寫著很密的字跡。分明已經揉得皺不拉幾,可她還是微微瞥見它的內側有著令她熟悉而又駭極的三個字,筆墨直透到外側來。
那三個字是:魏念萍。
她抖著手,將紙團展開——這正是廖子君回憶錄中有關袁賀雄一案的章節。吳若初第一次把那本脫頁的黑色筆記本帶回事務所的時候,它就從本子裏掉了出來,飄進了敞開的辦公桌抽屜,隨著日後抽屜的一開一合,逐漸卡進了屜後的縫隙中。
今天小曹無所用心地收拾著這裏,將這皺紙從屜縫中摳了出來,看了看覺得沒什麽用,就揉成一團,與別的廢文件一起丟進了垃圾筒。
小曹怎會想到,就是這薄薄一頁紙上的內容,沉沉地係住了兩代人的悲劇。
吳若初讀懂了紙上的每一個字,又好像沒懂。
整整看完三遍後,她在空曠的事務所裏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一聲。
她衝出門外,一條條街道從身側揪扯而過,夜色覆蓋了她奔跑中的長發,她沒有目的地,一心隻想逃開那些捏造的事實,令人窒息的真相。
她不停地狂奔,直到跑斷了鞋跟,跌坐在路邊大口喘氣時,猛然發現對麵就是恒遇汽修廠,而魏榮光的黑色汽車,正幽幽地停在廠外。
那是軍火案開庭的前一晚。
幾日前,梁忠文就向醫院方麵提出了申請,想在初審之前再去一次恒遇汽修廠的舊址——他三十年前工作過的地方。
由於梁忠文還在保釋中,魏榮光作為擔保人,有權帶他自由行動,隻要不出本市、不妨礙辦案就可以了。醫生們也知道這是一個老病患在收監之前的最後一願,便有心成全。
上回急病突發後,梁忠文的心梗和中風都加了碼,再也無法獨力行走,需要依靠輪椅和旁人的攙架。魏榮光和醫生們都問過他,那次的病因究竟是什麽,為什麽他好端端地翻看亡妻的遺物,就忽然不對勁了,甚至還大吼起來?
梁忠文隻是不答,臉色卻逐日枯暗下去。
其實,以梁忠文目前直線下降的病情,即使判了重刑,也會立刻轉送保外就醫,生活上不會有太大差別,無非還是永無間斷的治療和空虛。
隻不過,作為一名服刑罪犯,他再也不能離開警方及監管者的視線了,所以趁著還未上庭,把想去的地方再走一遭也是好的。
夜已濃,魏榮光推著輪椅上的梁忠文進入了汽修廠大門。這裏已被改造成一間搖滾樂隊的練團室,魏榮光前些天聯係了樂隊的負責人,拿到了廠門鑰匙,那原本是他天天掛在腰間不離身的,如今卻成了暫借。
廠裏沒有機油和汽油味了,隻是煙酒味稍重,停車場裏堆著高高低低的麥架和電子琴,還有一些扁了的易拉罐,室內隻多出了一台很有造型的架子鼓,放在最裏麵,鼓麵上褪了些漆。
魏榮光推著父親一步一停,沿著廠中逛了一圈,撲麵的都是恍若昨天的舊記憶。
對,就是在那張窄窄的沙發上,外公教他玩過很多廢零件,把它們拚成一個個小兵,打了炮火連天的一仗……
就是在那台飲水機的旁邊,他和小陳就著熱水狂啃窩窩頭,差點把手指都吞下去,好像半輩子沒吃過飽飯一樣……
就是在那堵破牆的前麵,他和若初孕育了一個孩子,玉墜在她胸前展翅欲飛,兩人說了好多好多的甜言夢囈……
恒遇汽修廠是留存著他們父子共同人生片段的場所,他們的奮鬥和愛情,都在這裏鮮活過。
魏榮光記得自己剛把廠子賣掉的時候,身上的每分錢都留給了若初和廠裏的兄弟們,他背著行囊到達首都時,甚至連旅社都住不起,每天睡在大街露宿觀星,什麽苦力都幹過,修自行車、去工地上扛磚頭、下到汙水管道裏作業……打算攢夠了生活費就去徽野麵試,做個無需太高文憑的技工,往後再且行且看。
有天晚上他正抱著行李躺在公園的長椅下麵,忽聽一陣吆來喝去的打鬥聲,衝出去一看,原來是跟他劃界使用長椅住宿的一名中年流浪漢正在被一群滿身刺青的人痛毆。魏榮光做不到袖手旁觀,立馬紮進了人堆裏,全力幫著那流浪漢迎敵。他畢竟年輕,從小到大打過的架不下千場,哪裏會怕了這樣的小場麵。那群人本來看那流浪漢萎頓,才故意相欺,誰知對方竟一聲不響地找來了個出手相當狠猛的幫手。這般打了幾個回合,魏榮光雖已負傷,拳腳之力卻絲毫不減,敵方倒有些犯了怵,領頭人圓瞪的眼珠被魏榮光一拳打中之後,當即哇哇怪叫,眾人隨之哄地散去。
從此以後,那流浪漢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公園睡覺了。又過了一個多星期,魏榮光半夜睡到朦朧,忽覺胸前一沉,警惕地睜眼一看,長椅外有個跑遠的襤褸身影,而自己胸前胡亂塞著一隻麻布袋,他借著月光揭開袋口,裏麵竟是幾本偽造的個人證件,還有首都最搶手大學的一張畢業文憑。
他正是憑著這些東西進入了徽野,攀爬至今,他終於可以像現在這樣俯瞰著梁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