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俯首認罪
魏榮光聽了卞總的激陳,正中下懷,轉頭就把這番話裏的意思換了種比較中聽的修辭傳達給警方,胖警官卻沒有當回事,把這說法視為詭辯,“他們袁家人真行啊,父子反咬,骨肉相煎!我大開眼界了!”
警察走了,四下無人之時,病床邊的主治大夫在聽說了卞總的想法之後,忽然愣怔道,“這麽說,梁董體內的毒物,也可能是……袁勁下的手?”
話音未落,梁忠文突然毫無鋪陳地雙手暴起,發力將床邊的輸液架子擲向牆壁,吊瓶在白牆上撞得粉身碎骨,誰也不知道一個中風的老人如何會有這樣的勁力。
梁忠文臉上扭成一團,無比的痛苦絕望,“我做了他快三十年的父親,把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盡心教他,為他付出!結果呢,我把他養成了一條賣父求榮的惡狗!”
主治大夫忙說,“梁董,我會去向警察說明的,袁總是存心害你,才會給你投毒,嫁罪於你……你是被冤枉的……”
“即使你說出來,又能改變什麽?”梁忠文流著淚微微一笑,“我們有證據嗎?袁勁那小子難道不能想出其他的借口?比如,他是因為痛恨我的脅迫,才對我下了毒……這件事除了讓他判重一點,也沒有別的用處,更不可能替我洗刷冤屈……可他判得再重,我也不會覺得高興,何必呢……何苦呢……”
梁忠文反對將投毒一事透露給警方,主治大夫雖覺不妥,但是,考慮到病人的情緒,於心不忍,便暫時答應了下來。
不過,魏榮光能夠設想,將來的某一天,袁勁一定還是會被控投毒,無論如何也逃不掉。對啊,梁忠文已經沒有那個能力去封堵誰的口了,主治大夫並非他的心腹,隻要有些法律意識,斷不會把此事深藏在心。
雖然投毒證據是沒有的,但邱燦華必會毫不吝惜地提供證詞,這樣一來,袁勁不多關幾年也就放不出來,魏榮光也算是一石二鳥,讓袁氏父子一並泥足深陷,外人卻會以為這不過是一場父子之間的內鬥,沒有任何人會懷疑到魏榮光頭上,因為他一直是忠臣二字的代名詞。
遠隔重洋的卞總終究為梁忠文出了一份力,找了幾位熟識的法律顧問過來,然而遠水解不了近渴,梁忠文在國內甚至本市的大多數朋友反倒不太願意出手援助了——他們畢竟和徽野打了那麽久的交道,對梁董在袁氏企業的拚鬥生涯多少有所聞詳。那篇亦真亦假的網站報道出爐後,川劇變臉見風使舵者大有人在。
誰都知道,梁忠文確實曾和袁賀雄有過勢不兩立的權力對決,既然新聞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有現實基礎的,就不能說它是空穴來風。若再顧念“友誼”去幫梁董開解,或許會被媒體貼上串通一氣的標簽,為了保證自己絕不被貼上這種標簽,他們甚至開始大說梁忠文壞話,唯恐天下人把自己和他劃為一等。
魏榮光登門的時候,也被他們擋在門外,向來一副好口才的魏榮光,這時卻莫名使不出舌戰群儒的技巧,笨拙地求了幾句情,自然轟不開人家的門,也就兩手一攤打道回府了。
這時,警方的取證已經完畢,開始長駐醫院審問梁忠文。魏榮光在他們分心之際,著手為徽野的資產重組做準備,上次,他在那份股權轉讓書上蓋好了梁忠文的印章,消解了袁氏父子的絕對控股權,徽野的股價在那之後略微回升了,員工也不再頻頻被挖走,可是,就在這個緩勢而上的複活期,兩名董事會成員竟然攜手賤賣股份,插翅欲逃。
魏榮光聽說此二人也曾與聶家建立了不清不楚的私交,怕被警察蔓引株連,隻得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們退股的消息傳出後,羊群效應之下,又有其餘小股東競相效仿。
魏榮光趁勢而為,在董事會裏放了話,說自己要替梁董守住公司,接著,他用了吳若初留下的信用卡,將上述股份全部買下。
為了不讓警察對資金的來源起疑,他又在委托人名單中找到一位信托機構老板,請求對方以信托的名義將這些錢洗淨。
買賣完成後,魏榮光的股份飛躍而起,遠超袁勁,占公司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一旦梁忠文日後獲刑,被法院剝奪財產和股權,魏榮光就會成為徽野的最大股東,也是實質上的主人。
魏榮光僅花了五年時間,從齒輪末端的無臉員工,坐到今日的董事會最高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
可是,本該意氣飛揚的他,眼底卻依舊灰黯不已,老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在臉旁飄散來去,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是什麽,看不清那雙黑得讓人溺斃的眸中,藏著什麽哀愁……
大家都在猜想,他這番憂容,是不是仍在為梁董懸心?看來他果然是忠義之人,並非想要獨吞公司。
下一步,魏榮光在徽野管理層進行大換血,把小陳和若幹識時務的部門職員招了上來,成為自己的左右手。小陳私下以閑聊的口吻反複探問過這些同事,確認了他們都是擁護新主的。
魏榮光得到徽野之後,公司的運行日漸回到良軌,就好像前段時間的屢遭重擊早已如煙而過。大家都欣然看到,公司的領軍人物已經不再是袁氏父子,而是腳踏實地勤勉攀頂的魏榮光,徽野的牌匾自此有了新希望。
對於公司的嶄新狀態,梁忠文一點也不知道,他的世界裏隻有輸不完的藥液和受不完的審問。總體來說,警方對他還是比較溫和的,在證據充足的情形下,即使嫌疑人不認罪,也可以移交法院處置。
梁忠文受審的態度不複初時的激烈,漸漸變回信佛之人的心平如鏡,手上繞著佛珠串,一顆顆珠子滑過,好似夕拾的片片朝花,警察走後,他俯看指間的木珠許久,忽然向魏榮光提出,“我想見見袁勁的律師,沒別的意思,隻是問些瑣事就好。”
魏榮光有些沒想到,但還是依言把律師找來了,梁忠文果真沒有談一句案子,隻是笑著打聽了一下袁勁現在過得怎麽樣,吃住情況好不好,精神負擔是否減輕了些,以後準備如何改過自新之類的。最後,折了折病服的袖子,仿佛穿在身上的是最尊雅的西服,藍白條紋,一如天高雲闊,“袁勁他……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律師望了一眼窗邊隻得黑色剪影的魏榮光,想了想,說,“袁總隻留了四個字給您,父愛如山。”
警察再次造訪醫院的時候,梁忠文突然俯首認罪,淡淡地宣稱自己確實脅逼了袁勁,通過他間接參與了違法交易,為徽野汲取錢勢,如今幡然而悟,悔恨難禁,願向警方坦露一切罪狀。
“為什麽?”魏榮光怒極,質問梁忠文,“為什麽要為他頂罪,為什麽!”
“小魏,我老了,什麽都帶不走了,一點名節又算得了什麽?”梁忠文笑笑,“但你知道嗎,世上有些東西,總會一直延續下去……你知不知道我這輩子最想要什麽?我想要的,隻是一個屬於我的孩子,既然袁勁與我父子一場,我倒不如……送給他這點薄禮吧……你想啊,他還有很長的人生,而我,倒是可以罷了……不是麽?”
法院方麵迅速審批開庭手續。確定初審日期的那天晚上,魏榮光回到家裏痛哭一場。
他一邊哭著,卻又一邊強迫自己笑出來,因為他終於看見,看見外婆的眼睛在他心中睜開了,仿佛在慈笑著說,“小榮做得好,做得好……沒有讓外婆失望……”
醫院十萬火急的一通電話擊碎了外婆的幻象,魏榮光連外套都來不及穿就飆車趕到醫院,剛出電梯,幾乎心神俱裂,因為他清楚地聽見了梁忠文震徹天地的呼吼,“啊——!啊——!”
醫生護士大呼小叫,亂作一團,魏榮光一頭衝進病房裏,病床上的梁忠文雙眼暴睜,瞳孔放大,四肢僵伸,胸口巨幅抖顫,滿嘴抽著氣,不斷地重複著那一聲悲鳴,“啊……啊……!”
在他的被單上散落著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魏榮光奔近了才發現那些都是袁母的遺物,梁忠文住院期間經常撫看它們。
袁母的舊手機掉落在床邊的地板上,已經被某個護士一腳踩裂了。魏榮光半攬住梁忠文的雙肩,“董事長……”
梁忠文在親生兒子的手臂裏仍舊不住大吼,直到醫生一劑鎮定劑戳進血管方罷。梁忠文的眼皮逐漸耷沉,嘴裏的呼喝變為低囈,“我沒有罪,我沒有罪……有罪的不是我……”
醫生互相耳語著把梁忠文推進手術室,魏榮光拾起地上的那隻手機,它破損太重,已經無法開機,他默默把它和其他遺物放到一起,拖著腳步回到手術室外,躺倒在長椅上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