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成全自己
唐櫻沉吟幾秒,上前坐在了廖子君的身邊,子君聞到她身上有著幹花的香水味,山水小鎮的氣息。唐櫻說,“不管摘果的人是誰,那棵樹總是你種下的……這兩天,我看過他的通話記錄,他聯係了廠家,想要訂製一隻假肢,他太想為你做點什麽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可我不願放棄,我老想著,等我和他結了婚,過了大半輩子,他會有一丁點喜歡我的…… 子君姐,你的右腿,還有你的臉,我隻能說很遺憾,也許你除了他,就沒有誰可以依托了,但我想告訴你,其實我也是……我想不出還可以去愛誰,所以我不甘心把他讓給你,真的不甘心……”
廖子君撐著拐杖起身走到一邊,不想和唐櫻挨得太近,嗅著年輕女孩獨有的芳香,會襯出自己身上隻有難聞的藥澀和書墨味,“唐櫻,即使你肯讓,我也是不會接受的,我這麽說,你聽懂了嗎?”
“你不接受,他就會是我的嗎?”唐櫻自嘲,忽又鏗鏘道,“我甘不甘心是一回事,可他心裏如果注定隻有你,又是另一回事……子君姐,事已至此,我懇請你回心轉意,別再那樣晾著他了,好嗎?”
廖子君終於露出了微微的愕然,不明白唐櫻的話鋒何以突轉。
“我知道你怪他,可他當年也是被大勢挾裹,身不由己,所以,我求你原諒他。”唐櫻淌下一滴淚,道出了真正的來意,“你們和好吧,我真的不能……不能看著他不幸福……”
眼前的女孩是如此真摯剔透,更讓廖子君感到自己全身汙穢。
唐櫻從小在與世無爭的小鎮裏長大,甜美,天真,一心為善,當然不懂如何用計留住男人,可廖子君是工於心計的美狄亞,她能逼走徐恩硯一次,就能逼走第二次。
“他在我身邊,每一點幸福都會被家仇磨平,唐櫻,你應該讓他遠離我。”廖子君紫裙曳地,揚起一片輕塵,一拂即逝,“其實很簡單,讓你父親打電話叫他回去,他一定會跟你回去的,他無顏違抗唐家……如果你父親堅持讓你們結婚,他會娶你的,而我……我也會成全你們。”
“子君姐,你這輩子,有沒有成全過你自己?”唐櫻最後這麽問道。
廖子君在窗前靜立,單腿站得極直,像一棵沒有葉子的楊柳,隻剩頎秀的軀幹,“其實我一直都在成全自己,你沒發現嗎?”
“小夥子,還要加點冰糖嗎?”老板娘拿起櫃台上的冰糖罐子衝徐恩硯搖了搖,裏麵隻剩了一顆,滴溜滴溜地響著,“就這一顆,幹脆給你了吧。”
最後一顆冰糖在徐恩硯的水豆腐裏淡淡化開,徐恩硯望著那隻透亮的玻璃罐子,它被店裏的塑料簾子染上了綠幽幽的光,他想象著裏麵裝滿螢火蟲的久違模樣。
“老板娘,這隻罐子也給我好嗎?”
是夜,徐恩硯迎著微風爬上了寂寂的山頭,開始尋找山中那些發光的小生命,它們被風吹得飄起又零落,如流星群朝他撲打而來。他在樹叢間穿梭,行經明暗紅黑,似瀏覽了自己半生的顏色。
幾粒微光被他攏進手心,細致地封進了方潤的玻璃罐子裏,轉瞬已如一盞明燈。越來越多的螢火蟲撞上罐子,衝進瓶口,想追逐和營救裏麵的同類,他好像把整個世界的光都收集起來了,這會是他用以打動她的一場蜃景。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她早已拄著拐杖悄然尾隨過來,就在他身後幾重矮丘的地方藏身,遙遙借著他手裏的螢火蟲燈,望見他一頭一臉的泥和草,望見他仍在不懈地搜羅空中微亮的飛蟲,它們隻不過是最羸弱的蟲子,卻因了那點光,被迷境中的人們奉為救主。
是否世間最稀少、最渺茫的東西,才最叫人難舍?
廖子君看了好久,直到把他執迷的樣子刻進心裏,才用拐杖輕踏軟草,折身回去。
在離書店不遠的一棵高樹下,路過的廖子君聽見了一男一女微小的說話聲,今夜是七夕,山中總有年輕的戀人相會,兩人似乎是在討論幾年前的一個故事,某軍官之女受了男友的指使,潛入父親的軍事基地銷毀資料。
樹下的姑娘眼色燒灼,對那個男人說,“如果你讓我去做那件事,我也會的。”
而男人將自己胸口的一枚淡玉摘下,輕柔地為她佩戴了上去。那玉,令廖子君感到怪眼熟的,在哪裏見過來著?
廖子君多想上前告訴這個姑娘,不要去做那件事,無論你多愛他,都不要去做。
但那又有什麽用,即使重來一次,廖子君恐怕還是不能置徐恩硯於不顧。
她了悟地回到書店,擱下拐杖,歪坐在竹床上看書,未及一炷香的時間,徐恩硯便叩響了書店的門,廖子君懶洋洋抬眼,卻見他懷裏抱著一隻灰色的掉毛生物,骨瘦如柴,皮肉凹陷,兩眼卻睜得明淨。
“小西?”
“我在草叢裏發現它的,還差點踢到它,罪過。”徐恩硯笑著在她竹床前蹲下來,把小西交到她懷中,“你說過它是灰色的,身上很瘦,已經到了臨終的日子……所以我一看到它,就認出來這是它,還以為它躺在草叢裏醒不過來了,但我叫它一聲小西,它居然睜開眼睛看我,也沒掙紮,就這麽跟我回來了,也有可能是沒力氣掙紮……”他輕軟地摸摸小西的頭,“我們可以一起……一起陪它走完最後的路。”
“你把他找回來,也是沒用的。”廖子君也像他一樣去摸小西的腦袋,輕聲點出症結,“我敢保證,它還是會溜掉的,隻要它還有一口氣,就不會留下。”
“那我還會把它找回來。”徐恩硯字真句篤。
她淺淺垂頭,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頭頂的兩個發旋兒,據說那是聰明而執拗的象征。兩個人初初相愛時,她見識了他的聰明,如今,則是這執拗在啃咬她。
他忽地伸手滅了竹床邊的小燈,心急地從口袋裏取出那隻玻璃罐子,一團柔光在兩人之間升起,映亮她麵紗外的秀眼。
“送給你。”這是他的苦心孤詣,隻求她別看輕。
“七夕節的禮物?”廖子君捧起那盞螢火蟲燈,雙眼彎彎。
“可以這麽說。”徐恩硯也試著衝她彎起眼睛。其實他忘了今天是七夕,他從來不去記這些日子。
“你以前都不跟我過這種節日的。”廖子君很感興趣地將玻璃罐子舉到一隻眼睛前,鈍鈍的光影擦傷她的瞳仁,“你說節日都很矯情。”
“以後我會陪你過,每一年都陪你過。”
而她放下螢火蟲燈,驀地衝他蕩漾一笑,即使隔了麵紗,他仍能看到那笑容的磅礴之美。她抬手撫上他的側臉,眼神軟得可以擠出水來,指尖柔柔地拂過他的發線、眉骨、眼睫、薄唇……這五年,她丟失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之所以沒有一死了之,不過就是還想這樣看看他,觸碰他。
他輕按住她的手,讓它停在自己臉上別走。可她卻說,“徐恩硯,你回到唐櫻那裏去吧,至少你和她之間,沒有隔著那麽多髒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她將玻璃罐子挪到了窗子前,瓶塞悶響一聲被拔開,千百隻螢火蟲奔湧而出,如風暴,如雪崩,如動脈中噴灑的鮮血。萬事萬物都被照亮了,螢火蟲狂莽地飛走,滲進夜空,朝更黑的方向去,如同帶走了他所有的光線。
屋裏重歸幽暗。
“為什麽?”他問了又問,“為什麽?”
“把它們強留在罐子裏,它們很快就會死的,明天早上,我們隻會看見它們的一層屍體鋪滿罐底,像灰塵一樣……還不如放走的好,至少我記住的是它們活生生的樣子,這樣才好。”廖子君沒來由地俯身,隔著一層粗布麵紗,纏綿地在他唇上吻一下,“徐恩硯,你說呢?”
當夜,唐鐵山打電話來,問徐恩硯是否還打算遵守婚約,無論答案是什麽,都必須回來一趟說個清楚。
兩日後,廖子君去山腳下為徐恩硯和唐櫻送行,夏風中飄動的裙擺如同一朵紫雲,她好似乘雲的仙人,淡淡然,眼眉低垂。當他驀然回頭,隻看見彎曲的山路之上,她撐著木頭拐杖,就像年少崴腳時的金雞獨立一般逞強。她與往昔同樣美好,而他不甚明白,這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
返回小鎮後,他不惜為了她而悖逆唐家,挺過了所有的大風大浪,終於可以回去找她時,卻發現那間書店已經關了,她不見了,周媽也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裏。
被他罵哭過的小男孩在廢棄的書店門口遞給他一本書,是那本《阿爾戈英雄》,又黃又舊,像秋葉一般。
“姐姐還你的。”小男孩縮了一下,似乎依然害怕被他胖揍。
徐恩硯翻看那本書,在山上滯留了幾個世紀,無休無止地翻書,以為她會給他留些字,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曾說過,這本書她再也不會歸還,可現在,她以這種方式抹淨了一切。
唐櫻也沒有料到廖子君會走得這般決然,隻感到自己勝之不武,在山上找到徐恩硯的時候,他正躲在一方小小的山洞裏,洞中的石筍如祭奠的冥燭,他閉目躺於一張平滑硬冷的石床之上,如就地長眠。
唐櫻走近他,而他睜開眼看她,眼裏無悲無喜。
半年後,唐櫻在一片祝福聲中嫁給了徐恩硯,他們結婚的照片堂皇地掛在臥室裏,可他深夜久久凝視的,仍是錢包裏另一個女人的寂寞婚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