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回首百年
這時傭人走進房間,端來一碗瑩透少油的海鮮水餃和一碟調好的淡醬,輕擱在床邊的幾案上。空調機冬暖夏涼地吹著,精致的加濕器在房中央噴灑沁涼水霧,梁忠文足下的按摩器正閃著運作中的藍光。
如此優渥的養病條件,總會讓魏榮光想起昔日冷院中的外婆。滿院子的藥渣和苦味,外婆肩周炎發作,痛得在床板上一邊打滾一邊罵天罵地,冬日裏風大時,若初會拿毯子塞住外婆房間的門縫和窗縫,有次還傻乎乎地被夾了手,而他一晚上要起來好幾趟為外婆替換那個敷肩的熱藥袋,每每燙出一手的水泡,第二天又燙出一層新的……
他們什麽都沒有,除了愛,什麽都沒有。
梁忠文突然握過魏榮光的一隻手,這兩隻交握的手長得那麽像,都有洗不掉的機油痕跡和勞力留下的繭子,“自從我回到家鄉,總感覺有人在召喚我,勸我不如歸去……我在這裏負過別人,如今我的病,可能也是在償債吧……小魏,你聽我說,我當你是我的半個兒子,等我不在了,我的遺囑中一定會有你的名字,即使袁勁有意不容你,你在徽野也會跟他等量齊觀,我過世後,請你輔佐他,別讓公司在他手裏敗落了。”
“我隻希望董事長能長命百歲。”
魏榮光沒有說出下一句:然後赤條條抑鬱終老。
買下卞總的股權後,魏榮光再度成為了徽野人的視線焦點,指點江山,享譽業內。如今,他已不再擔憂自己日漸響亮的名氣會引來盧凱之流,以他目前的手腕,用一點甜頭封住幾張嘴並非難事。
當吳若初得知魏榮光在徽野攀登到了怎樣的高度時,微微吃了一驚,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五年前,他隻不過是汽修廠裏朝六晚九沉默寡言的修車工,而五年後,他已是大企業的扛鼎人物,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征服什麽,摧毀什麽……她感歎自己愛上的人果真非比尋常,可她寧願他隻是個凡人。
吳若初搬出聶家後,生活漸漸恢複了常軌,如同吱呀呀的木頭車輪徐徐推向前,唯有工作和女兒能夠裝點她清水一般的日子。這天,她剛從廖子君那裏回來,走到事務所門外時,卻發現門前居然沒有蹲著釘子戶徐恩硯,頓感意外。
直到開門走進去,聶瓊紮著一方熱帶魚似的彩色頭巾迎了出來,充滿異域風情地向她招了招手,“還不速速歡迎我回歸?”
“姑姑!”吳若初趕緊上去抱了抱她,“我還以為你過一陣子才會回來呢!”
這次聶瓊奉了丈夫之命出去旅遊,本來計劃遊遍半個地球,畢竟是逃難去的,總要各處飄著才像那麽回事,而且一去通常就是歸期大約在冬季,沒個準頭,所以吳若初著實沒想到她這麽早就回來了。
“你姑父在道上跟人鬥智鬥勇,棘手得要死,我呢,滿世界觀光拍照,說得過去麽?”聶瓊從包裏拿出一些小禮物和紀念品送給吳若初,“我是他老婆,他倒了我也沒好日子過,對吧?我哪裏放心得下他,所以就先回來瞅瞅他。”
“姑父那邊……真的有事?”吳若初沒看那些禮物,隻是擔心道,“既然這樣,姑姑回來豈不是有點冒險,你應該照姑父說的……”
“行了,要是你男人碰到了事兒,想盡辦法把你支開,說那是為你考慮,你會一走了之嗎?”聶瓊扶了扶花頭巾,“當然啊,我也不是對你姑父多麽情深意重,我聶瓊這個人啊,隻是道德標準比較高,做不出拋棄丈夫的事……哦不對,我要是道德標準高,還會嫁給黑-幫老大?亂了亂了……”
聶瓊就是這個樣子,談到什麽都是馬馬虎虎兩句玩笑帶過,讓人連寬慰都無從切入。
“呀,對了……”聶瓊將一隻手掌攔在嘴邊,壓低聲音說,“剛才我來的時候,發現門口蹲著個委托人,像個討飯的一樣,嘖嘖,是那個什麽徐先生吧?我看他在外麵蹲得實在太可憐,就讓他進來坐了,喏,在裏頭等你呢。”
天邊的晚霞褪落了,吳若初一如往常在辦公桌前坐下,眼前的徐恩硯映著殘餘的夕色,一張臉折射出層層暗影,薄唇微幹,如沙漠中渴了許久的人。
吳若初就這樣隔著柔紗似的暮靄望著他,眼睛竟有些酸澀,湧出一點濕氣。
“聶太太,你怎麽了?”徐恩硯有些不知所措地問。
“沒什麽。”吳若初把手裏一本舊而脫頁的黑色硬皮記事本關進了抽屜。
聶瓊在事務所呆了一會兒就走了,徐恩硯卻一直坐了很久。這一次,吳若初不再像從前的許多次那樣驅趕他,沒再說“你別來了,別再做些無用事”之類的話,她破天荒地把徐恩硯挽留了下來,兩人聊了一整晚,直到天快亮的時候。
在這漫漫清宵之中,徐恩硯向她說起了許多關於廖子君的回憶,都是碎片式的,像一些細小的補丁,又像一群螢火蟲,在事務所深夜寂冷的空氣裏散開又聚攏,湊成廖子君的音容。
徐恩硯看上去是這樣冷情的男人,可那些往昔,一樁樁一件件,哪怕是細部微節,他都能說得上來,譬如,廖子君喜歡用吸管細細地嘬著水豆腐,每次被甜著了,都會條件反射地輕抖眉梢……
再譬如她功課不好,每次演算稍微難一點的數學題,都要在稿紙上寫很多雜七雜八的步驟,繞個比遊泳池還大的圈子,最後的得數還是錯的……
又譬如,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微風吹拂的山林之中無羈無束地跳舞,隻跳給他一人看,有一次不小心被樹枝刮破了衣服,而他反倒點了點頭,“哦?你這是要給我跳一回脫-衣舞嗎?”
吳若初將這些片段拿來與今日的廖子君對比,隻覺得判若兩人。徐恩硯持續地回顧著,時而竹筒倒豆子一般,時而卻悲傷得說不下去,他曾在心裏那般珍重她,可她卻以為他並不珍重,因此,她也不懂珍重自己。
“我說過的話她都不當真,她覺得我每句話都是騙她的。”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給過她安全感……當然,你自己也沒有。”吳若初起身拉開了事務所的窗簾,窗外的天空滲出微亮,“你上次見到她,是在七年前?”
“對……七年前,我和唐櫻辦完了徐義龍的葬禮,唐櫻想動身回家去,可我說,要再呆幾天,在老地方走走看看……唐櫻陪著我上了那座山,山裏到處都是子君的影子,突然……我一轉身,真的在路上看見了子君……”
吳若初熄掉了桌上的燈,“徐先生,你和廖小姐以前經常去看日出對嗎?今天時間正好,不如我們也去海邊看一次日出,邊走邊說吧。”
七年前,徐義龍下葬後,軍中的舊屬紛紛推舉徐恩硯回來接任其官職,徐恩硯卻堅持讓賢給了別人。
父母弟妹都已去世,徐恩硯沒有了想要守護的人,空有半壁江山也是枉然。再說他和唐櫻快要結婚了,兩人的共識是再也不要去觸碰那些權力鬥爭。
同唐櫻一起返回唐家所在的邊境小鎮之前,徐恩硯悼念式地重登了初遇廖子君的那座小山,山風回旋,日頭斜斜地照著,不寒也不暖。
徐恩硯望向山下大片廣袤的城市,望向遠處碧綠的農田和蒼藍的海,這些年似白駒過隙,昨日徐家還是高高在上、無邊升平,今日就已塵歸塵、土歸土……世事莫過如此已矣。
或許他真該如父親所言,珍惜眼前人?
唐櫻始終伴隨他一側,挽著他的手臂,與他在山中慢慢走。徐恩硯去看過了徐家廢置在此的山間別墅,還有已被改建成一座鋼鐵廠的廖家軍事基地,至今他仍想象不出,子君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能綁著炸彈迎著槍口往裏闖?
她為他濺滿了洗不去的血,至今生死未卜,而他隻能站在這遺址之上,回首已是百年身。
唐櫻似乎看出他的臉色就像病了一樣,“恩硯,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們回旅館吧。”
“嗯?我還好……不如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逛一會兒。”徐恩硯還想去望一眼他和子君的山洞,所以不希望唐櫻在側,“我會回來陪你吃晚飯的。”
“我也不累。”唐櫻頑固道,“無論你要去哪裏,我都奉陪。”
“不用了,我……”
唐櫻等著他說下去,可是那句話不知怎麽就噎在了他的喉嚨裏。
隻一瞬之間,徐恩硯感到自己像是被自天而落的巨錘狠敲一下,魂魄出竅,錚錚作響。
後方的林子裏傳來漸近的呼喚聲,帶著一點尾音上翹的山野鄉音,那是徐恩硯時至今日仍爛熟如發膚的嗓音,曾夜夜在他枕邊低喃。
林子裏騰起大風,飛出數隻灰黃的衝天鳥禽,那個女人的聲音靜水無波,隻是悠悠地喊著,“小西?你在哪裏啊小西?小西……”
徐恩硯甚至不敢急著轉身,根本不敢,唯恐動作一大,夢就這麽醒了……
他隻是很慢地側過一半肩膀,乍望見林中飄過淡紫色的裙角,裙下隻露出一隻左腳,右邊則是虛空的,拄拐的女人踩著高低不定的步子走近,茫然而平和地左顧右盼,仿佛世上隻剩下了她口中的“小西”需要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