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草蝴蝶兒
阮伊沒有消息了,事務所終止了尋找,此前的所有努力如石沉大海。
一周後,吳若初盡妻子的義務,代聶鼎參加了一場商業儀式,在大廳裏,她遇到了一位胸牌上寫著“蕭宇”這個名字的網站記者,由於機緣巧合,兩人被分到同一張宴會桌旁等待儀式開啟。
吳若初主動向他搭訕,“蕭記者,我猜你待會兒要寫的新聞裏,肯定不會有什麽好話。”
蕭宇被人一眼識穿,不由驚訝,“你怎麽知道?”
“有人對我提過蕭記者的筆鋒。”吳若初抿了一口紅酒。
“哈哈,這種虛與委蛇的場合,我就是想寫點好話也力不從心。”蕭宇笑笑,“向你提起我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沒說我什麽好話?我早習慣了。”
“不,在她眼裏,你別提有多好了。”吳若初向他伸出一隻手,“我是阮伊的朋友。”
當天,吳若初和蕭宇相談甚歡。失去阮伊的遺憾似乎並沒有給蕭宇留下什麽傷痛,或許他從未失去她。
他飲著紅酒,大方地談起自己對阮伊的感覺,表示未來會一直把她擱在心上,為了她而繼續加油,還會比從前惜命得多,滿紙憤怒言的同時,也勿將自己置於太凶險的境地,別讓愛他的人擔心。
阮伊離開收容機構後,吳若初又回去過幾趟,看看獨臂小男孩和其他病人,阮慎謙撥了一筆款子給那裏的負責人,整個機構像注入了新鮮血液一樣運轉得更加有力了。
獨臂小男孩得到了一隻義肢,眨著葡萄似的黑眼睛問吳若初,這下楊過大俠是不是要羨慕自己了。
吳若初點頭不已,“那是必須的。”
在沒有阮伊的日子裏,阮慎謙經常去兩人初次結緣的沙灘上散步,就是在這裏,七歲的阮伊被魔鬼似的孤兒院院長追趕,奪路而逃,最終掉進了神的圈套,一無所知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也是在這裏,她把自己親手製成的草蝴蝶免費送給他,而他在夕陽的映照下急切地將心剖給她看,“伊伊,跟我回家吧。”
其實嚴格說起來,兩人第一次結緣應該回溯到更早的時候。
那是在一家冷暗無光的婦科診所裏,他陪著尹怡坐在等候的長椅上,尹怡直勾勾地盯著牆麵上的一塊汙痕,臉色白得就像她慣穿的長裙,“我覺得這診所裏全是死胎的氣味。”
路過的中年護士聽見了,毫無顧忌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肚子裏的那個,馬上也要成死胎了,還不都是你們這些沒羞沒恥的小男女作踐的。”
說著,瞟了阮慎謙一眼,顯然把他當作了孩子的父親。
那年阮慎謙十七歲,還未褪去學生的稚氣,這種年紀做父親,在那護士看來更是道德敗壞,不堪入目,雖然他願意為了尹怡而承受這種無理的誤解,但還是不禁感到臉紅,就在這時,身旁的尹怡竟猛地抄起了他的手腕。
尹怡將他的手一寸寸移到她微隆的小腹上,阮慎謙慌得透不過氣,甚至忘了去問怎麽了,當他的手掌接觸到她腹部的曲線時,幾乎是立刻就察覺了她腹中的跳動。
“慎謙,孩子會動了,在踢我呢。”尹怡笑得滿臉眼淚,“我當媽媽了,我能感覺到這個小家夥的存在……你摸摸看啊。”
阮慎謙將手平放在胎兒的位置,感應到一陣陣奔突的胎動,不由得目瞪口呆。
那是他頭一回驚豔於造物主的力量,不過四個月大的胎兒,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就是那一天,他認識了他的伊伊,或許伊伊也體會到了他的觸摸,於是她愛上他是那麽自然,早在降生之前就已鐫刻於意識中。
阮慎謙蹲在了尹怡腹前,用耳朵傾聽著胎兒的微響,那時他根本不會想到,這個正在孕育中的孩子,才是他今生的摯愛。
就像一個靈魂愛著另一個靈魂。
手術室的大夫發出“下一個”的傳喚聲,有護士過來請尹怡準備手術,阮慎謙抬頭對尹怡說,“不如我們把孩子留下來。”
“真的可以嗎?”尹怡不能確信。
“那就試一試。”阮慎謙露出柔和的笑。
尹怡答應了,於是有了後麵的故事。在診所的手術室外,阮慎謙救下了這個孩子,後來在沙灘上又救了一次,阮伊的人生是從他手中得以延續,她生來就應該是他的,他們的相愛是寫在彼此血液裏的劇本。
而現在,她卻去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但流水曾送過落花一程,也就足矣。
沙灘上遊人眾多,翻卷的浪花推著貝殼起起落落,正值冬日的黃昏,夕陽灑在海麵上有龍鱗般的金光,阮慎謙獨個遊逛在沙灘上,在往事中閑庭信步。
遠處跑來一群又瘋又野的孩子,咋呼著一湧而過,阮慎謙思緒正飄遠,毫無防備地被其中兩個體格不小的男孩子從側麵撞了一下,跌坐在沙上。
孩子們沒注意他,哄鬧著奔跑開去,他就像被浪頭打過後撇在岸邊的蝦蟹,幹脆隨遇而安,就這麽大咧咧地坐著歇一會兒。
他順手從身旁的沙石後扯下幾根野草,在手上翻來扭去編織著什麽,先塑好主幹,再折出翩然的翅膀和小觸角……
那是阮伊幼時教他疊過的草蝴蝶,他手笨,每次的成品都是一副傷羽敗翅的樣子,不過阮伊從來不會笑話他。
算起來他已經很多年沒再疊過了,現在重新拾回,依舊像初學一般生澀,這隻草蝴蝶主幹鬆垮,翅膀左右不對稱,觸角也耷拉著,像一隻升空失敗的風箏癱坐在他手裏,這也沒關係,不能起飛,至少可以留下來,不是更好嗎。
他疊得十分專心,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前的夕陽被稍稍擋住了些,一雙他送給她的白靴子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
“你的草蝴蝶怎麽賣?”貨比三家的語氣。
他驀然抬頭,看見的正是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但他是賣東西的商家,總是要精打細算些的。
“我不收錢,但也不能免費送給你,你必須拿某個東西來換。”阮慎謙坦然坐著,並沒有急赤白臉地推銷自己。
阮伊有點想發笑,他就這樣伸展著兩條腿賴在地上,夾克上已是灰蒙蒙的一片沙子,袖口的扣子就像老人的牙齒一樣掉光了,也沒人給他縫。他期待而又自持地望著她,仿佛是個沒人認領的孤兒,希望她能賞口飯吃,又不打算哭著鬧著求她。
“你要我拿什麽來換?”阮伊耐住性子問。
他托起那隻幾乎不成形的草蝴蝶,就像在誇耀稀世珍寶,“這麽好的東西,你總不能隨便抓把沙子就換走吧?我不想做虧本的買賣。”
阮伊把身上背著的畫夾取下來遞給他,商量著問,“你看這個行不行?這幅畫歸你了,草蝴蝶就歸我了。”
阮慎謙接過她的畫夾細看,那幅畫他一眼就認出,畫的竟然是她媽媽,而且是懷孕中的模樣。長發,梨渦,白裙,溫柔的手就輕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眼眸帶笑,一片慈念。
其實早在他放棄尋找阮伊的第二天,阮伊就跟吳若初有過一次通話,“聶太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阮伊懇請事務所為她尋找曾與母親尹怡接觸相處過的一些人,她意在通過他們了解一下母親真實的樣子。
吳若初一向義氣,沒有收取任何費用便為她找來了尹怡過去的幾名學生、同事,還有懷孕期間落腳的出租屋的房東,阮伊陸續與他們相見,根據他們的描述,逐寸拚湊出了母親的音容笑貌。
房東大嬸嗟歎著說,尹怡懷孕的時候是真不容易,身邊沒有任何依靠,每天挺著大肚子上樓下樓,周圍的人見了,總愛說風涼話,說未婚媽媽苦成這個樣子都是活該。
房東屢次勸她何必生下這個孩子,不如打掉,以後的人生路也更寬些,可她總是一笑了之,在房間裏抱著電話一說就是許久,似乎是打給她的某個學生。
她對那學生說,她感到孩子越長越大了,在她肚子裏亂踢亂動,真不是一般的活潑愛鬧……聽得房東幾乎錯覺,電話那頭的學生就如這孩子的父親一樣。
這些塵封的片段終於被掘了出來,重見月明。不久後的一天晚上,阮伊鋪開一張坦蕩蕩的白紙,畫下母親的第一縷眉色。
她畫了一整個通宵,在勾勒母親腹部的線條時,想著這腹中的生命就是自己,她竟體味到遲來的母愛,當第一束朝陽破入窗台時,她擱了筆,開始明白在這件事裏,無論是她、母親,還是阮慎謙,他們都沒有錯。
“以後我不會再問,你是更愛我,還是更愛她。”阮伊望著輕撫畫紙的阮慎謙,“因為我也愛她。”
阮慎謙卻衝著她邊笑邊搖頭,“伊伊,這不行,這幅畫雖然好,但還是不夠換這隻蝴蝶,我不能把蝴蝶給你。”
“哦?那你還想要什麽?”阮伊簡直受夠他了,居然還來跟她討價還價。
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露出乞兒似的神情,“我還想要你帶我回家。”
阮伊思考了一下這樁買賣的可行性,欣然衝他伸出一隻手,把他從沙灘上拽了起來。
他卻陡然反手一扯,阮伊結結實實撞在他懷裏,他的熱吻便如海潮一般急湧而來,阮伊嚇了一跳,一邊招架著一邊艱難地笑著嗔道,“這麽多人呢,別鬧了……”
“我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看著。”阮慎謙捧著她的臉,吻得更加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