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尹氏教師
小陳第一次跟隨袁勁去聶家大宅時,並沒有碰見惦念的若初姐,因為那時,吳若初正拿著“燈火闌珊”尋人事務所弄到的地址,轉了三趟車跑到城市的邊緣,去拜訪在那裏工作的阮伊。
那是郊區一片寒磣而清靜的地帶,四處都是上了年紀的民房,社區裏掛著許多掉了色的招牌,路麵上有歪掉的井蓋,還有不知多少人踐踏過的小傳單黏在地上。
這裏的冬天比城中來得更早,落葉枯枝卷地,吳若初深吸一口空氣,能嗅得到樹木的幹燥,像是剛換上的棉質床單。
這時,從吳若初身後走上來一個獨臂的小男孩,腰裏攬著一隻籃球,看樣子是剛在外麵玩了一會兒,他邁著輕功似的步子跑向前麵的一扇大門,那裏就是吳若初的目的地。
這是一家很小的收容機構,裏麵住著一些身體有缺陷的孩子、精神受過刺激的成年人、生活無法自理的老人,還有一些先天性病患,阮伊正是這裏的義工。
吳若初得到管理人員的許可後,踏進了樓上的病房區,有的房間很安靜,有的嘰嘰喳喳,走廊上兩個眼神呆滯的中年男人正在拚飛機模型,前麵的病房門口有個披頭散發的姑娘在哼著輕淺的無字歌,再往前,是瘸了一隻腿的小女孩撐著牆壁單腿跳房子,剛才那個獨臂的小男孩像是楊過一般站在凳子上比劃著黯然銷魂掌。
吳若初進入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終於看見了阮伊,她正蹲在一個白發老嫗的床邊,手裏編織著什麽,吳若初湊近點看,那是草葉小昆蟲,床腳的籃子裏已經放了好幾個,有草蟋蟀,草蜻蜓,還有草蜜蜂……
阮伊把手裏編好的草知了遞給老嫗,對方頓時笑得像個嬰兒。
“阮小姐,我是來找你的。”吳若初的聲音在阮伊背後響起。
兩人來到病房狹小的陽台上,鐵鏽斑斑的柵欄映著晚秋的斜陽。阮伊看著曾為自己查找父母信息的聶太太,想要露出梨渦,嘴邊卻隻餘苦澀,“是他讓你來的?”
“阮先生委托我們找你。”吳若初說,“你這樣一走了之,阮先生非常擔心你,他說,那件事……不管你是不是能原諒他,他隻是希望你可以回家去,不要再消失下去。”
阮伊望著窗外,半晌,困惑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去,不知道他對我來說,或者我對他來說,還能是誰。”
“阮小姐,阮先生雖然在那件事上有愧於你,但他對你至少有養育之恩,你再怨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吧?”吳若初取出阮慎謙留下的那張銀行卡,“他怕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麵不容易,這張卡是他托我轉交的,如果你暫時沒想通,不肯回去見他,就先花著這些錢,別委屈了自己。”
“我不需要什麽錢。”阮伊把銀行卡推開,“我在這裏過得很好。”
“這裏的工作是無償的,你哪來的收入呢?”
“我在附近的雜貨店有兼職,基本生活是夠的。”阮伊說到這裏笑了笑,“我沒他想象得那麽容易餓死。”
“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做義工?”吳若初問。
“不為什麽……反正也沒有地方可去,當時跟他大吵了一架,從家裏出來,覺得什麽都灰了,一個人暈乎乎地在街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想找個地方落腳的時候,正好看到牆上貼著這家收容所招義工的啟事,所以我就來了……”阮伊望了一眼手捧草知了的白發老嫗,“這裏的人需要我。”
“難道他不需要你?”吳若初反問。
“他需要我……其實說起來,他從一開始就需要我,所以他才會力排眾議,一定要領養我。”阮伊搖了一下頭,“真是可笑……我還一直把這當作緣分。”
“阮先生跟我說過,他對你是真心的。”吳若初想起阮慎謙第二次造訪尋人事務所,是如何說完了這個故事,當時他眼中依舊是千帆過盡的淡泊,僅有的一縷風浪是對她的思念。
“是嗎。”阮伊茫然問,“那麽,聶太太,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辦……你要怎樣才能接受他的欺騙?”
阮伊上一次見到聶太太,是在三年前的尋人事務所,阮慎謙剛結婚的時候。
聶太太為她查到了親生父母的信息,有條有理地向她逐一說明。
由於當初把阮伊遺棄在孤兒院的人是她的祖父祖母,所以調查也是從她父親家這邊開始入手,再順延至她母親。
然而,阮伊的母親早在生下阮伊時就難產而死了,斯人已逝,時隔多年,要查起來不免有些麻煩,聶太太先是查出了她的姓名和職業——她姓尹,曾是一名年輕的中學教師,教美術的,為人親切溫柔,在學校裏挺有人氣的——然後問阮伊,是否希望事務所繼續查下去。
阮伊微感訝異,母親竟是美術老師?那麽,自己如今從事繪畫,是否也有遺傳的因素?血緣果真奇妙。不過她還是對聶太太搖了搖頭,親生父母的事她聽聽就好,何必追查。
說到底,阮伊的出生也無非是最俗氣的戲碼,母親未婚先孕,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誕下孩子,另結新歡的父親卻不想為這個孩子負責,務實的祖父祖母也無意對一個不中用的女嬰施舍過多的慈愛,最後全家一致認同,將阮伊這個包袱丟給了孤兒院。
這令人心寒的身世並沒有給阮伊帶來多少悲憤的感覺,當時她並不在乎這些,光是阮慎謙結婚的事就足以讓她夜不成眠。
淩晨三點,她呆在自己租來的小屋裏,睜著一雙難眠的眼,從抽屜裏拿出記事本,用鉛筆在紙上無意義地塗畫些線條人形,借此抒壓。
後來畫累了,又開始一遍遍寫下父母的名字,好像手上被摁下了什麽按鈕,一個勁地不停寫。
那兩個名字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整頁紙,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母親的名字有些奇怪,一筆一劃像是別有含義的字符,可以拆解成什麽,再組合成什麽……
還來不及細想,天邊忽然響起一記驚雷,她立刻扔了記事本,慌手慌腳地縮進被子裏。
對雷雨的恐懼原本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淡去,可是離開阮慎謙後,竟又卷土重來,被子裏又黑又冷,這樣的躲藏並沒有讓她更好受,最脆弱的時刻,她多希望阮慎謙能夠聽見她不願承認的祈禱,快些來到她麵前,為她趕走這雷雨夜的戰栗。
可她心知他是不會來的,因為她甚至沒有讓他知道她的住址。
自從阮慎謙結婚後,阮伊便開始有意地斬斷與他的牽連。她還是會回家,但僅僅是為了探望爺爺,還總是選擇阮慎謙不在家的時間。
她對爺爺一如既往地孝順,又是沏龍井,又是陪著下象棋,還教會了爺爺如何在電腦上查閱新聞。
看久了電腦,爺爺靠在搖椅上打起盹來,這個時候,阮伊會趁四下無人推開阮慎謙的房門,想看看自己走後,他的生活會有什麽改變。
房間裏,依然隨處可見亂扔的文件袋,沒蓋的鋼筆,皺成醃菜似的襯衫……他的妻子似乎沒有替他收整過什麽,是啊,那女人是個自由愛玩的新新人類,阮慎謙怎麽會用家事來束縛她?
房間的牆上沒有結婚照,床頭櫃上也沒有夫妻倆的合影,家裏的女主人在這房間留下的痕跡隻不過是幾件美麗的衣服,一管顏色嫵媚的口紅和一屋子濃膩的香水味,還有不起眼角落裏的一小瓶避孕藥。
阮伊對這瓶藥的出現感到意外,她原以為再過不久,他就會有一個孩子,流著鼻涕歡天喜地纏著她,口口聲聲叫她姐姐。
走出阮慎謙的房間,阮伊又來到自己的臥室。後者要比前者整潔太多,卻並不是因為無人居住出沒的緣故,她伸手拂過房裏的書桌,甚至察覺不到一絲灰。
她看得出來阮慎謙著意打掃過這裏,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隨時都讓它保持著清潔和舒適,仿佛一卸下行囊就能入住,這景象幾乎讓她以為,自己昨晚還在這裏住著。
打盹的爺爺醒了,晚飯時間也近了。阮伊每次回家都會買來一些新鮮的菜,為爺爺做點好吃的,今天她做了最拿手的八寶粥,伺候著爺爺喝了一大碗。收拾碗筷時,她望了一眼鍾,想了想,把鍋裏有點涼掉的粥重新開火溫了一遍。
他馬上就要下班回來了。
“爺爺,我先回去了,晚上還有幾幅畫要趕。”阮伊蓋好鍋蓋,親了一下爺爺蓄著白胡子的臉,“過兩天再來看你。”
“伊伊啊,你租的房子到底在哪裏,條件好不好啊,下次帶爺爺也去逛逛。”老人不落痕跡地說。
“我住的地方交通不太好,爺爺還是別去了,我回來陪你就好。”
爺爺不說話了,半晌,才拍著搖椅扶手道,“伊伊,你舅舅挺想你的,偶爾也回來陪陪他吧,至少……你住在什麽地方是應該告訴他的。”
阮伊隻是笑,道了再見便離開。
她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說,也不想再愛著一個有婦之夫,既然她已經沒有辦法把阮慎謙當成是養父,又何必自虐地以親人姿態與他相處。